印暄一顿,沉声道:“这一点朕自有主张,勿须你多虑。”
    “那是自然,天下唯皇命是从。”印云墨双手笼进袖口,一脸的飘然事外、云淡风轻。
    印暄瞧他这副德行就来气,但又有心要与隔阂了十余年的小六叔重修旧好,只得咽下,心念一转:“至少明着不行。”
    印云墨眼光乍亮,犹如久旱渴雨:“皇上的意思是?”
    印暄忍笑点头:“一不能出京城,二朕会派人跟着,三天黑前必须回宫。”
    “还有四五六么,我一并答应。”
    “没了。”
    印云墨喜滋滋地在地板上兜了两圈:“那我现在就走?”
    京都珞陵,东市。
    朱雀大道东侧的街市熙熙攘攘、车马阗拥,店铺摊贩鳞次栉比,叫卖声起伏不休,什么酒水吃食、家用什杂、小儿玩具、水粉布料、珠宝古玩……一应俱全。
    印云墨一个个摊子逛过去,觉得既熟悉又新鲜,抬头望秋高湛蓝,举目眺行客如梭,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只闲逛,不买点东西?”身旁男子问。
    印云墨拉了拉袖口:“清风啊清风。”
    那人笑,“我有钱。”
    你是大大的有钱,可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想四处闲逛而已,你微服跟出来,还怕我跑了不成!印云墨无奈地道:“那皇上怎么不买?哦,是我糊涂了,皇上看中什么何须掏钱,一声令下自然有人赶着上贡。”
    这话有些似刺非刺的味儿,但印暄今日心情不错,并不与他计较,“这东西两市我逛得多了,不新鲜。还有,你再一口一个皇上,我们这就回宫。”
    “呵呵……你看前面那个小吃摊子,都十几年了,还是老样子没变。”印云墨干笑两声,岔开话题,“那家的饺子实在不错,以前我常溜出宫来吃。怎样,带你去尝尝市井口味?”
    印暄笑而不语,拉着他过去坐在露天食座的条凳上。
    摊子老板是个年逾五旬的干瘪老者,看起来倒也忠厚,很热情地迎上前,一边拿抹布使劲擦桌子,一边熟稔地寒暄:“云公子,好久不见,今儿有空光临啦,还带了个朋友啊。想吃什么,冬笋猪肉饺,还是香菇鸡肉饺?”
    印暄点头示意:“各来一碗。”
    “好咧,您稍等。”
    印云墨失笑:“原来你也是熟客?”
    “当年你偷溜出去吃东西,总不忘给我打包一份,忘了?”
    “对呀,”印云墨抚掌,“于是你就惦记上这味道,后来一家一家寻来了?”
    印暄道:“何止是这家,凡你当初打包回来的吃食,我都一一寻了出来。这些年来,有的铺子倒闭了,有些则越发兴旺,京城里的商业物流,从市集这些铺子里,也可得窥一斑。”
    印云墨颔首,“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此乃为君之道。不像我这等凡夫俗子,只是好口腹、好冶游、好声色。”
    “圣人亦云,食色性也,好之又有何过?”
    二人自再逢以来,第一次相谈如此融洽,不由相视而笑。
    说话间饺子上来,印云墨迫不及待地舀了一粒,入口便叫:“咦,什么时候冬菇猪肉馅里加玉米了?当初我就说再加点玉米会更好吃,可惜没来及给老板提建议。”
    摊子老板忙中抽空,插话道:“原来这位公子也是回头客。猪肉馅里加玉米正是云公子建议的,鸡肉馅里也添了荸荠,客人们都说口味更好了,老汉还要感谢云公子呢。”
    印云墨与印暄奇道:“多年前我不过随口一说,你竟还记得?过耳不忘,真是好本事。”
    印暄不经意地道:“哪是什么过耳不忘,只因是你说过的罢了。”
    印云墨听这话隐隐有些深意,但他懒得也不愿意多想,只顾埋头吃饺子。
    印暄也悠悠吃了半碗,见他一碗已囫囵殆尽,不禁想到这十五年来他身陷缧绁,怕是连一顿饱饭也没吃过,心中恻隐顿生,不觉亲手将剩余的饺子舀至对方碗中,一面柔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啪嗒!”一双筷子磕到桌沿,接着掉落在地。
    “是我眼花了还是怎的,皇上居然……你们看,这是真的吗?”不远处的另一家小吃摊上,四人围桌而坐,各叫了碗汤面在吃,正是便衣护驾的紫衣卫。其中一人将要掉出来,压低了嗓音,急急招呼同伴。
    另一人也拧了脖子去看,满脸的不可思议,“还真是……你们知道那位穿蓝衣的公子是什么来头,竟能令皇上如此青睐有加?”
    “何止是青睐!你见过哪个臣子敢与圣上同食一碗,这要是给那些闲来专事弹劾、骂人不带脏字的言官们瞧见,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第三人感慨。
    先开口那人琢磨道:“这分饺子,应该也跟分桃差不多吧,莫非……不对呀,咱们御前办事这么久,没觉着圣上好男色啊!”
    “你那是什么表情!”另一人不满地斜了他一眼,“好男色怎么了?这年头哪个达官贵人家里没养几个娈童?告诉你们,就是京城那些貌美出名的小唱,他们的相好里十有八九都是朝中官员。谁让大颢律规定,为官狎妓者杖六十,既然妓玩不得,不玩小唱玩什么?这不,逐渐引为风尚,文人骚客还给起了雅称,叫‘翰林风月’。”
    “林兄知晓得如此清楚,是否也有此雅好啊?”他的同伴有意取笑。
    不料对方却坦然承认:“我是玩过。你要是肯去试一试,保证你也乐在其中。要说皇上不愧是皇上,不玩则已,一挑就挑了个极品。我自诩赏芳无数,可见了这位蓝衣公子,便觉得世间万花都是纸折色染的,哪有他这般灵动飘逸,更难得的是不带一丝脂粉气。说真的,这要不是皇上的人,我就算豁出半条命去,也要想法子将他弄到手……”
    “啪”的一声脆响,又一双筷子落在桌面,这回却是被人狠狠拍压。那人面色阴霾如铅云笼坠,极力敛住目中怒意,冷冷地低声叱道:“你们别忘了出来是做什么的!方才那些话若上达天听,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其余三人无不愕然一惊。他们原本以为,同这新任命的上司旧情交好,便与平日一般胡言乱语几句也无妨,没想到素来性情冲和沉毅的左景年,竟因此大发雷霆。
    三人面面相觑之后,不得不低头谢罪:“郎将大人教训得是,卑职知错了。”
    左景年深吸口气,缓和了神色道:“大家都是兄弟,不是我爱摆架子教训你们,在宫里当差,最须谨防的四个字你们都忘了么:祸从口出!即使位高权重如前内阁大学士房大人,结果又如何?”
    众人不由想起七年前,景成帝欲立次子,即今上为储君,内阁大学士房如韫当堂谏诤:“自古立长不立幼,长幼无序乃取祸之道。”先帝不纳其言,坚立次子印暄为储,封长子印晖为肃王,藩守雾州。房如韫不满,私下颇有怨辞,一日酒后失言,影射皇帝对次子之偏爱已逾常情,被有心人获悉上报。景成帝大怒,褫夺其官位,并以谤讪君上的罪名流放三千里,最后客死异乡。
    前车之鉴犹在,天家的舌根可不是那么好嚼的,谁知隔墙有几只耳,内阁重臣尚且如此,何况区区几名侍卫。众人这才怵然惕然,纷纷拱手再次向左景年诚心认错。
    左景年一面安抚众人,一面心底隐隐作愧。方才他闻言而怒,并非担心他们祸从口出,而是因为公子被人以猎艳的目光品评肖想,这令他罕有而出离地愤怒起来,只恨不得拔刀以对。而另一方面,皇上对公子陡然转变的态度,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暧昧,更让他心生不安。
    不等他理清复杂的心绪,集市上喧哗乍起。
    一匹黄骠自远处飞奔而来,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肆无忌惮地驱驰。马上之人一身黛紫色貔虎服在日光下烨烨生辉,腰间三尺四寸长的奉宸刀,蟒皮刀鞘末端包以黄铜,击在马鞍上如戛玉鸣金,锵然作响。
    一个险些被马蹄撩到的行人,灰头土脸地拍着裤管正要叫骂,抬头见马上一袭紫衣,立刻将骂声吞进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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