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泰然道:“都说了,相由心生,何须我去动什么手脚。再说,你的魂魄本该是临央,却为何始终保持印云墨的模样,又是在刻意逃避什么?”
    印云墨语塞,气冲冲拂袖而去。
    回到自身梦境,他怒容立消,唤出摇光道:“摇光,我怀疑我们先前的推测有误。”
    “请主上明示。”
    “你曾说过,东来想利用幻化出的印暄这个身份来报复我,让我也尝尝情殇之痛,对吧?如果是这样,东来就必须表现出跟‘印暄’这个身份划清界线,因为他们越是截然不同、互相对立,就越会令我信以为真;他越是排斥否定印暄,我就越把印暄当成一个独立的意识。”
    “按理说,是这样没错。”
    “可为何,在这九十余年的相处中,我竟觉得东来与印暄之间的界线愈来愈模糊……刚开始,只是偶然间的一句话、极其细微的一个动作,让我不经意地想起暄儿,可又觉得只是个巧合;渐渐的,连他说话的方式、对待外物的态度和处理事务的手段,甚至包括志趣与性情,都与暄儿有不少相似之处;如今,竟连容貌也透出四五分印暄的影子!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东来这是想要做什么?”
    “……主上可曾问过他,他如何回答?”
    “他说,行止随心、相由心生。”
    “……意思是,他并非刻意去模仿,扰乱主上的视听,而是心中便是如此想、如此说、如此做的,甚至连容貌也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
    “你觉得这可信么?还是说,东来又是耍的哪一种诡计?目的何在?”
    看着印云墨陷入深思,摇光心底忽然跳出四个字:当局者迷。他自己也算半个当局者,所以一直钻着牛角尖,忽视了东来除消抹、吞噬印暄,再假借印暄身份来设骗局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摇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更清楚有些事必须当事人自己去体会,从其他人口中说出反而适得其反。于是他对印云墨道:“摇光不明内情,是否可信还得主上自己去判断。我只想劝主上一句——主上从来机巧多谋,这是件好事,也是件坏事。”
    “怎么说?”
    “但凡机巧多谋者,眼中所见,也是一个诡谲危险、需要时刻提防的世界。所以有时候,摇光希望主上能活得更简单、更轻松些。”
    印云墨笑道:“摇光转世一趟,把左景年的一板一眼与说教腔也带回来了,既然说相由心生,怎不见你如今容貌像左景年几分?”
    因为怕主上感觉生疏,对我有了隔阂。摇光在心中默道,不再作声。
    印云墨正要离开梦境,回到金龙躯壳中去,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离“临央”发现上古战场秘境后精心布局,利用上古魔神困住祖龙的残阵来束缚“东来”的那一天,似乎没剩几日了!莫非不管如何努力,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规则钳制着,一步步走向注定的结局?就算他能忍过熬过剔鳞截骨之痛,就一定能破解规则么,还是会像曾经的东来那样,坠落于黄海之滨,连龙身都石化成山峦?那他是不是终生都别想走出八部浮屠,永受易魂之苦?
    这第七层当真令人既烦躁痛苦,又绝望无奈,难怪叫“求不得”,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知东来那边,没有什么对策……印云墨叹口气,决定翌日还是再去见见东来。虽然那张透着印暄影子的脸令人恼郁又备受折磨,但怎么说也是一条船上的难兄难弟,关键时刻还是得同舟共济不是。
    第77章 身受制口是心非,体交汇神魂颠倒
    “前些日子我游历色界第七重天的西荒大山,发现了一处与众不同的秘境。我一时好奇孤身进入,险些迷失在内不得出来,颇费了点周折才脱身。”临央啜饮一口灵茶,感慨道,“这三界之内,竟然还有我临央闯不得的地方。”
    东来神念一动,壶里的茶水凌空划出银白弧线,自动注入临央杯中,隐有虹晕呈现,“难怪前阵子总联络不上你,怎不叫我同去?”
    为了让你把钩饵咬得更紧啊。印云墨在金龙体内鄙夷地道,你与临央好歹也相识百年,连这点欲擒故纵也看不出?
    “当时我觉得这秘境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幽深莫测,心想先探探是怎么回事,有了眉目再来找你。再说,你之前不是刚蜕了层皮,需要休养嘛。”临央道。
    东来望向他的眼神暖意深蕴:“你这是小瞧本座?走,我陪你去把那秘境掀个底朝天。”
    临央略一踌躇,摇头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我在秘境中感受到一股极其古老而又浩瀚的威压,似乎比……比东来你的龙威更令人喘不过气。”
    东来立刻问:“我让你喘不过气了?”
    临央笑起来:“不,只是这么个说法,总之我觉得那地方隐藏着出乎意料的凶险,若要深入探索,还需再研究研究。”
    “你带我去秘境入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地方,让一贯胆大妄为的临央仙君如此忌惮。”东来一把握住临央的手腕,闪身出现在洞府外的青空之上,旋即放出金龙正身,载着临央穿云破雾地去了。
    有心算无心,算的还是一片痴心,临央也真下得去手!印云墨于风驰电掣中暗替金龙打抱不平,一时竟忘了唾弃的对象正是前世的自己。
    色界第七重的虚明堂曜天,整片西方大地耸立着不可胜数的峰峦,被怒海般的苍绿色重重覆盖,晴天时道道银光闪耀其间,则是纵横山谷的蜿蜒河流。百万大山,绵延不绝,无数蛮荒时期就存在的生灵于此繁衍生息,故而被称为西荒。
    金龙载着临央穿越界空,来到西荒之地,俯瞰脚下万千群山。临央仔细辨认后,指着其中几座山体低矮、岩壁裸露,仿佛被刀剑削过的峰峦道:“就是那处。”
    东来降落山头,化作人身,与临央并肩立于一处深逾百丈的山涧边缘。临央施法移除了入口的禁制,秘境霎时现出真容:
    暮色昏沉,一轮圆月大而苍白地坠在天际,照射着冥茫大地。荒野上有山,但山骨嶙峋、林木不生;有水,但零散成滩、寂然如死;有树,却是一丛丛及膝高、灰褐暗淡的灌木。团团枯草在地面碌碌滚动,沙土间偶尔突出灰白色奇形怪状之物,仔细看去,依稀是某种远古巨兽的遗骸。朔风在天地之间回旋呼啸,穿过拱门似的天然岩架,风中隐隐传来金戈交鸣、鸟兽嘶吼之声。
    “我从未见过如此荒凉而肃杀,又震慑人心的秘境,仿佛曾有翻天覆地的大法力、大神通于其间纵横捭阖,百万年后,犹有余波。”临央抚摩着入口处被长风雕凿出的粗糙岩柱,喃喃道。
    东来闭目侧耳,倾听风中混杂的嘶响,脸上逐渐浮现出惊喜之色。他猛地睁开,握住临央的肩头,动容道:“临央,你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这里极有可能,是祖龙埋骨之地!”
    “祖龙埋骨之地?”
    “正是。祖龙乃是万龙之祖,在盘古开天辟地,成就一个小世界之前,他便已在三千大世界中遨游,就连我龙神东来的体内,也流淌着祖龙的血脉。但万事万物没有永恒,即使是一个世界,也有寿尽崩塌之日。祖龙寿终正寝时,携龙族至宝自葬于三界中的某个地方,百万年来,无人知晓他埋骨何处,于是就成了传言中最缥缈难觅的秘境之一。方才,我从这个秘境中,的的确确感受到祖龙残留的气息!”
    临央挑眉:“这么说来,我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不错。”
    东来也从兴奋中平静下来,佯怒地捏了捏他的下颌:“你敢说我先祖是死耗子!”
    临央捉住他手指,报复似的用力掐,“我找到你家祖坟,你还没谢过我呢!”
    东来轻松挣脱,转而去戳他的腰间痒肉,临央一面躲闪,一面咯吱咯吱地笑起来:“别闹了,你究竟还想不想进去。”
    半点也不想!印云墨在“东来”体内哀叫,临央故意引你主动往火坑里跳呢,别去自投罗网,你这条缺心眼的长虫!然而这点阻挠对于规则之力而言,不过是蚍蜉撼树,东来与临央踏入秘境,往深处渐行渐远,印云墨看着结局将定,也只能无奈叹息。
    秘境荒野,放眼望去尽是古老苍凉的断坡裸岩,景色单调而压抑,如同一座满是沟壑与积水的巨大迷宫。御风与缩地的神通法术在此地全然失效,两人不时停住脚步,打量周围标识,看是否迷失了方向。他们发现了不少锈绿的古铜碎块,最大的有盾牌大小,上面雕刻着睁开的半只眼角,像某种远古图腾的一小部分。还有一些石砌高台、符文铁柱、破旗烂幡之类残余阵法的遗迹。
    东来拈起一块器物碎片嗅了嗅,疑惑道:“怎么隐隐有股魔气残留……”
    临央也拾起一片反复端详,“的确有点像魔器碎片,莫非祖龙有收集各族宝物的癖好?”
    但凡龙族大都有集宝癖——不少得手的宝物就跟垃圾似的堆在洞府后方,从未使用过,纯粹摆着好看而已,这习性颇受一些眼红的神仙诟病。东来有些尴尬地丢了魔器碎片,指了指荒野深处道:“朝这个方向继续走,我嗅到了一丝陈年龙血的气味。”
    两人又行走了大半时辰,来到一个方圆不知几百里的天坑的边沿。坑底离岸高约十数丈,像个陷入地中、庞大无朋的浅盘子。围绕着天坑,每隔一段距离,便矗立着一座非金非石的高柱,总共有十座,柱顶刻着或朴拙或吊诡的雕像,形状各不相同,但也被风沙侵蚀殆半,看不清原本面目。
    “你看坑底地面上似乎有图案,这又是什么地方,墓穴入口?”临央转头问东来。
    东来道:“祖龙气息在此处愈发浓烈,或许下方便是埋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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