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许孜并不愿站起来,他抿了抿嘴唇,有些艰难地开口,“我的身份还望父亲母亲在阿雾面前保密,便对她说,哥哥去京城读书了吧。”
    他的嘴唇细微地颤了颤,“此去经年,前路难测,能否保全自己尚未可知。阿雾年纪还小,忘性也大,若我有什么……便让她以为,哥哥去京城读书之后彻底留在了那里,不回来了。”
    他重重地叩首,起来时,光滑的地面上多了一颗水迹。
    许孜那句隐忍的“不回来了”犹在耳边,眼前却是许知雾天真烂漫的笑容,她晃着许母的胳膊说,“娘亲,我们好久没有出去玩,现在天气好起来了,我们去西山吧!哥哥也一起去,还有阿娴,她被拘在家里许久,上回还和我说想要去远一些的地方玩……”
    许母有些恍惚,勉强笑道,“你哥哥就要结业考了,还把他拉出去陪你玩?”
    “结业考有什么,哥哥厉害着呢,不怕。”
    许知雾总是对哥哥充满信任与依赖,在她心里,哥哥什么时候都会对她好,什么时候都很厉害,什么时候都不会离开她……
    ……
    去西山这天,许家去了,魏家去了,就连林家也去了。
    原本许知雾只叫了魏云娴,可魏云萧听说之后便要跟着去,还拉上了魏父魏母。随即林琅听说了这事,又鼓动全家一起去西山。
    最终,许家的出游变成了三家的聚会。
    几家在山林前头扎了休息用的帐子,摆好了酒食,又给几个孩子搭了两堆松枝,待他们捉了猎物回来好做烤肉吃。
    许知雾轻快地走在林间的小路上,偶尔见了头顶低矮的树枝还要跳起来够一够。许孜担心她摔了,时不时便要看她一眼,护她一下,许知雾干脆将自己的手挤进他的手心,就这么牵牢了,看他的目光好似在说,这样就不怕摔啦。
    他的手有些凉,玉一般的质感,捏到了手心才稍稍觉得柔软一些。
    许知雾就捏着他的手玩,笑着说,“哥哥,你的手比我的大好多呀。”
    后头走着的林瑜看着两人牵着的手,只觉得一阵肉麻,加快了脚步走到前头去。
    魏云萧也不住地往这边看过来,他随手从旁边的树上捋了一把针叶,从许知雾身后接近她,想要悄悄地放到她头上,不料被许知雾发现,她举起手就想捶他,却叫许孜拉住了。
    许孜甚至将不服气的许知雾拉到了他的另一侧,而后笑着对魏云萧说,“我们阿雾不和你闹,魏公子去和别的人玩吧。”
    他总是这样温温和和的样子,哪怕说着不客气的话。魏云萧向来有些怵他,立马点点头去到魏云娴旁边。
    接着众人便发现,今日的许孜好像格外地“坏”。
    不仅仅是对魏云萧不客气,对他的好友林瑜也是如此。
    林瑜有个心上人,是个商贾的女儿,与林家并不门当户对,因此他没有贸然前去提亲,而是给姑娘家送这送那,姑娘家缺什么他送什么。他走在前头,叹了口气问许孜,“我这什么时候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许孜弯唇笑道,“至少等你给她送礼的时候敢露面吧,总得让她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其余几人纷纷笑起来,哪里能想到一向潇洒的林大公子在男女之事上竟这样怂。
    林瑜恼羞成怒,口上直嚷嚷,“许孜!你等着吧,你也有这么一天的。”
    过于喜爱一个人,反倒畏首畏尾,都不像平时的自己了。
    许孜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我不会。”
    “你会的!”
    “林大公子,你就非要拉着人共沉沦么?”
    两人说话的时候,魏云萧又来逗许知雾,拿着根树枝悄悄戳她的发髻。许孜便跟身后长了眼睛似的,一边跟林瑜说话,一边牵着许知雾避开了。
    过了会儿,林瑜又问许孜,“月底的结业考你准备得如何?温习了多少书?”
    本以为许孜再怎么也要谦逊一番,谁知他说,“结业考而已,为何要临时温习?”
    林瑜咬着腮帮子,想揍人,但是他不敢qaq。
    许知雾被他们的对话逗得笑声不断,她抬眼去看许孜,只见他苟着唇噙着笑,好似很开怀。她握紧了许孜的手,惹得他侧过头看来,目光里笑意犹存,温声问她,“累了?”
    许知雾摇摇头,她只是觉得,这时候的哥哥就好像放下了什么包袱,露出了少年人的模样,他或许原本就是促狭的,温柔不是他的全部色彩,他只是习惯了以温柔待她。
    他们带了几只野兔子回来,魏云娴还用她那把纤巧的弓箭射到了野鸡。
    “谁会烤肉?”林瑜问。
    许知雾跟魏云娴两个一齐摇头,魏云萧不由看向许孜。
    许孜便说,“我来吧。”
    他接过挂好的生肉,搁在松枝架成的火堆上,独特的松香熏上来,许孜不紧不慢地翻转着树枝,那认真的模样就跟做功课似的。
    烤好的第一块肉给了许知雾。
    林瑜大叫,“许孜你过了吧,这兔子是我打的,肉是我剥好了串上去的,结果你——”
    “是我烤好的。”许孜瞥他一眼,“不给我妹妹,难道给你?”
    许知雾乐得前仰后合,连忙咬上了一口,“林大公子,我已经吃过了,你还要吗?”
    不待他回答便作出为难模样接道,“这,不太好吧?”
    “好哇好哇,你们兄妹俩联手欺负我?许妹妹,你跟你哥哥学坏了。”林瑜说完,余光瞥见许孜的眼神,这回却破罐子破摔了,“我就不改口,肉都没了改什么口?许妹妹许妹妹许妹妹——”
    旁边的魏云娴笑嘻嘻凑过来,“那我们下次要是看见了你那位心上人,恐怕就要无意中说些什么‘林大公子见人就喊妹妹’这样的话了。”
    “你们这是污蔑!她不会信的。”
    “若是林琅说的呢,你亲弟弟的话,她总该信了?”
    林瑜连忙看向林琅,指望他站在自己这一边。
    谁知他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早已看着魏云娴直笑,还连连点着头。
    林瑜:“……”
    遂老实告饶,众人一齐笑起来。
    许魏林三家人尽兴而归,下一次再如今日这般三家人齐聚一处说说笑笑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月底,骈州书院甲班结业了。
    许孜是甲班年纪最小的学生,却是结业考试的头名。
    他的人缘也很好,结业这天不少同窗都来与他说话,问他之后的打算,是否要去州府供职。历年从骈州书院结业的学生都有机会进州府,许孜这样的情况更不用说,若他想进州府,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许孜只是笑笑,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回答。
    大家听授课夫子说了一席话,有人兴奋地要去州府大显身手,有人伤感地红了眼眶。见夫子出门去,众学生齐声喊道,“夫子慢走——”
    间或夹杂一句,“这些年辛苦夫子教导。”
    谁知夫子去而复返,站在门边对许孜招了招手,“许孜,过来。”
    待两人走在长廊上,迎面烘来午后干燥的风,夫子问,“你日后是个什么打算?是要去州府做官,还是去别处?”
    许孜说,“学生打算去京城,就快启程了。”
    “京城?”夫子有些诧异,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想好了?”
    “是,去京城之后,若是见到了小师兄,学生一定将夫子对他的牵挂转达给他。”许孜口中的小师兄正是这位夫子远在京城做官的小儿子,官拜御史台。这个位置,越是忠义耿直,越是进退两难,若是恰逢乱世,以头戗柱的不在少数。
    许孜暗暗在心里补了一句:若是小师兄想要离开了,他也一定会将其带回骈州。
    “好,好。”夫子悄悄抹了眼泪,拍拍许孜的胳膊,“你也要好好的。”
    许孜点头应是。
    “以你之能,拘在骈州确实屈才,出去闯荡闯荡也是好的。若是外头黑风飞雨,你再回来就是,便是倦鸟也知还呢。”
    许孜,或者说谢不倦,再度点了点头。
    夫子看了看日头,“你妹妹是不是该下学了?往日这个时候,她差不多就该到我们学堂外头等着啦,一日不落的。”夫子说着,乐呵呵地笑起来。
    许孜也笑。
    两人分开之后,许孜便去了许知雾上课的地方,透过窗户能看见她正收拾着书袋,将书案上的书册一本一本放进去。
    她微微俯着身,额发柔软地垂下来,侧影俏丽可爱。听她说,这些额发要等到她及笄才会梳上去,到时候露出光洁的额头,梳妆的时候还可以给自己贴上花钿。
    小姑娘从很早的时候就盼着及笄了。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许知雾侧过头去,瞧见了窗外远远立着的雪白人影,顿时喜上眉梢,“哥哥!”
    她笑着与先生告辞,而后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哥哥今天好早!哦对,哥哥结业了。真好,以后不用念书了。”
    许孜接过她的书袋,揉了揉小姑娘的后脑勺,“便是结业了,也不能丢掉书籍,知道么?”
    “知道了知道了,哥哥就跟夫子似的。再说了,结业的是哥哥,我还早着呢。”
    “阿雾总会结业的。”
    许知雾想了想,“那也得等到我及笄吧?或者我及笄之后也不能结业,可能要到我成亲的时候?”
    许孜听见“成亲”二字,眼睫微微颤了颤,没有接话。
    许知雾又问,“哥哥今天结业,怎么不和同窗一起去酒楼?我自己回去也可以的,又不会走丢了。”
    “他们已经去了,我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许孜笑了笑,待走到了甲班学堂外头的大槐树下,他让许知雾在树下荫凉处站好,而后和不远处立在一张简易木台后头的书生说了什么话。
    他很快回来,披着傍晚橘红的日光,笑容温柔地像是要化在云霞里,他说,“今日哥哥结业,阿雾和哥哥一起留一张画可好?”
    “画?哥哥,我会画啊,怎么不叫我帮你画?”
    许孜轻轻摇头,拨正了小姑娘微乱的额发,“阿雾来画,画里就没有阿雾了。”
    “那好吧。”
    许知雾心下觉得今日的哥哥有些肉麻。
    不远处的画师问,“站好了?就这个姿势?”
    许知雾第一次这样站着任人画,有些不自在地抿抿唇,闻言点点头示意她站好了。
    忽而肩上一重,许知雾偏头看去,哥哥的手搭在了她的肩头,手指优雅地垂下来,好似只是随意而为。
    她保持着脑袋不动,悄悄抬起眼睛看了许孜一眼,只看到他修长的脖颈以及轻轻滚动的喉结。
    感觉到她眼神乱动,许孜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许知雾顿时老老实实地看向画师。
    这画师已经是画得极快的,仍是叫许知雾站了许久。她向来耐心不多,到了后头便忍不住地动脚动脖子,浑身都不舒服似的。
    “快好了,就快好了。”许孜总是这样哄他。
    等到当真好了,许知雾顿时跟放飞的鸟儿一般,凑到木台前头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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