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年小心翼翼踏上光洁的木地板上,低下头看向自己白色帆布鞋,虽然刷洗的足够干净,但鞋底肯定还有泥尘。
    关上房门的朝歌,扭头看到小孩踮着脚尖站在玄关,双手摊开举起在胸前,努力保持平衡的可笑模样。
    干什么?
    余年睁大眼睛,干净得像是某种小动物,局促的问道,有没有鞋套?
    没有。
    那拖鞋有吗?我的鞋很脏,不...不是,我出门前特意换的干净的鞋,你家特别干净,我怕踩脏了。
    没有。朝歌想了片刻,这处公寓不招待客人,生活助理也是早上悄悄来,然后悄悄走,走之前屋子都是打扫干净的。
    青年低着头,将脚从棉麻拖鞋里抽出来,两只细瘦的脚掌踩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转身走向沙发。
    你穿。
    余年能清晰的看到,韩飞嶙峋的脚踝,细长的跟腱,贴身的深灰色羊毛衫下,背部蝴蝶骨的不断起伏形态,像是欲飞前的振翅。
    朝歌蜷缩进柔软的绒布沙发里,黑色的眼睛冷冷的看着小孩,说吧。
    余年小跑到沙发茶几前,双膝屈在地板上,把背上的鼓鼓囊囊的书包取下来。
    这是我的学生证,我不是坏人。
    这是上学期要用的书本,都是崭新的。
    这是我的笔记,每一科都复印好了,可能有字迹潦草的,看不清的地方一定要跟我说。
    这是我炖的汤。
    朝歌的视线,从这一摞课本笔记上挪开,看着眼前这个深红色的不锈钢保温桶,上面已经些微掉漆,桶体也有点坑坑洼洼,颇有复古感。
    小孩指尖不断摩挲保温桶外的毛巾,班主任说你身体很不好,在家养病,过几天就要来上学了,就让我来看看你,这鱼是我自己捞的,很新鲜,味道也很好,你想尝尝吗?
    估计是班主任让班干部来探望的。
    朝歌的饮食都是由医师和营养师调配好的,他从不吃外食,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看到小孩祈求的眼神,他还是让人把鱼汤留下来了。
    余年并没有待多长时间,高高瘦瘦的身影弯着腰仔细系着鞋带,来时的背包已经空荡荡,临走前对着朝歌挥挥手。
    韩飞,再见。他的笑脸消失在门口,双眼如同春水一般柔和,像是对世界的一切都抱着善意。
    原色棉麻拖鞋整整齐齐地码在玄关前,朝歌扫了一眼,看向厨房台面上的保温桶。
    打开桶盖,一股馥郁的香气暖洋洋的飘散出来,乳白色的汤水上没有一点油花,朝歌执起汤勺尝了一口。
    啧,味道还不错。
    鱼是普通的鲫鱼,汤是普通的好汤,朝歌尝过比更加美味的汤品,但今夜,身体似乎格外的饥饿,一口一口的将鱼汤喝完。
    海市的夜里,风声格外的凄厉,朝歌抱着软枕看着窗外,他莫名感觉有些孤单。
    他第一次是穿越到楚白的身体,烧伤毁容,处境比起韩飞也好不到哪里去,可那时他身边还有秦然。
    人一旦开始习惯某个存在,当失去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自己已经离开了。
    这里不会有秦然,他别说帮忙的人,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更何况韩立的能力实在蹊跷,他现在如同走在绳索,下面是万丈悬崖,走都不敢走一步。
    余年靠在电线杆下,狂风灌进他的衣服里,男孩皱了皱发红的鼻尖,双手插在上衣口袋,浅栗色的眼睛无悲无喜,看向公寓的商户,直到那扇灯光熄灭,才骑上单车离去。
    朝歌还是跟余年熟悉起来了,毕竟喝了人家的鱼汤,不得把保温桶还给人家嘛。
    余年年纪小,对生病在家的同学关怀有加,朝歌不在乎余年是否冲着韩家的钱来的,不过是个小朋友,冲着钱来,总比冲着什么别的目的来好。
    他有一双好看的浅色眼睛,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令朝歌想起一个任。
    韩飞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虽然相貌看着稚嫩,但芯子里的朝歌,可比二十六更大,现在也不得不进入高中,和一群小朋友学习。
    韩亚平并没有敷衍了事,海市第一高级中学是海市最好的高中,进来的都是学习的好苗子,剩下就是韩飞这种靠关系进来的富家子弟。
    但即便是富家子弟,入学也要是考试,若是顽劣不堪教育的,一中也是迂回劝退。
    海市一中的学习任务很重,高三的尤甚,朝歌不过上学两天,今天便是随堂小测验,说是小测验,跟正式的考试也没有什么区别。
    朝歌的笔落到试卷上,停顿半刻,墨水晕出一个黑团,他提起笔尖,随意勾了几个选择题,将卷子合上,撑着下巴看着窗外。
    冬日的阳光并不灼热,反而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让人睡意顿生,青年浓密的睫毛扇了扇,速度越来越慢。
    教室里俱是沙沙的写字声,余年低头快速写完自己的卷子,小心翼翼的往左挪了挪,小声念叨。
    韩飞。
    朝歌被惊醒,别过头,看着快要挪到眼底的卷子,认真回道,看风景。
    叩叩叩。课桌被人轻轻敲响,朝歌抬起头。
    班主任皱着眉警告道,别交头接耳的,卷子写完了?
    余年用手肘摁住自己的卷子,小心翼翼的往自己方向挪过来,老师,我写完了。
    写完了?班主任将余年的卷子收起来,那你出去,别打搅其他同学。
    余年啊了一声,看向旁边的韩飞,半天不肯挪窝。
    赶紧出去呀。班主任将卷子搁到讲桌上,写完了可以提前出去,没写完的别东张西望了,好好答题。
    余年塌了肩膀,沮丧的出了教室门,一中三年级今天都在模拟考,走廊上只有余年小跑的身影。
    朝歌撑着下巴继续无聊看风景,没一会儿,竟然闻到一股炸鸡味道,他好奇张望,门口出现一只手,手上拎着一包炸鸡和一杯奶茶。
    老师,交卷。
    张玉香是海市一中的老教师了,韩家兄弟的事情,一中的老师自然是有所耳闻的,绑架事件后,韩立就转到自己班上学习。
    韩立的聪明伶俐,韩立的坚强自立,作为一个富家子弟,却能有这样勤学的品质,前途不可限量,张玉香对这位学生是十分欣赏的。
    因此在,韩飞转到自己班上的时候,张玉香是想重造韩立的辉煌成绩,可从这次考试来看。
    张老师,真的麻烦你了。电话那头的韩立万分抱歉。
    张玉香站在窗前,看到操场上韩飞和余年站在一块正在说笑,似乎对考试成绩一点负担都没有。
    我是老师,教导学生是我应尽的责任,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韩立,当年韩飞在一中听说成绩也不差,这次为什么考出这么个成绩?
    张玉香十分痛心,一中有最好的教学教师资源,无数学子想进都进不了,韩飞却肆意浪费。
    韩立将手机换到左手,右手接过属下递来的文件,一边看文件一边劝慰张老师。
    飞飞他受了重伤,现在能回学校上学,我母亲已经谢天谢地了,别的事情,我都不敢妄想,考多少分是多少分。
    张玉香恨铁不成钢,拍了怕窗框,受伤了我能体谅,学生重在突破自己,慢慢进步就是了,但考试态度就很有问题,选择题都不填完,简答题动都没动,草稿纸都是白的。
    这.....韩立一时无言,伸手捂住话筒,文件先搁在这儿,等会再来拿。
    等办公室再无外人,韩立脸上才透出笑意,他酝酿下语言,又诚挚的向老师致歉。
    韩立,你是我教出来的,我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不管韩家多有钱,只要送到我手下读书,我会尽心去教,你们也得用心去管。
    韩立连连称是,张老师,我知道的,父母亲脱不开身,飞飞在家也受宠的很,飞飞在学校有任何问题,老师只管打我的电话就好。
    我明白你的难处,不过这事也不能轻轻揭过,这样,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来学校一趟。
    行的,明天下午,我肯定来学校一趟。
    那头的张玉香这才罢休,韩立后仰靠在老板椅上,手上的钢笔一下下点在桌面上。
    韩飞搬出去住,这是韩立喜闻乐见的,毕竟韩飞跟韩家夫妻接触的越少越好,那位大师是真有点本事,还是顺水推舟,韩立不得而知。
    但是韩飞的成绩一落千丈,若是能养成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那真是锦上添花,只可惜呀......
    八年前,没让韩飞彻底死掉。
    第二十八章
    海市一直不缺转学生,不过高三转班过来的很少,而且像韩飞这样的转学生更少。
    韩飞长了一副好相貌,但同样他的虚弱也是有目共睹的,开着空调的教室里,其他人都穿着薄毛衣,偏他穿着羽绒服,面色白得跟雪一般,说话也有声无力,大多时候也只搭理班长。
    韩飞,老班找你。学习委员林涵凑到朝歌跟前,你脸色不是很好,要我跟你一块去嘛。
    沉思里的少年转过头,他生了一张鹅蛋脸,菱形的嘴唇,最特别是眼珠子的颜色,极黑极沉,这双眼睛要是长在别人脸上,肯定显得阴沉多疑,可长在韩飞脸上,偏偏显得黑白分明,倒显得干净简单。
    朝歌点点头,昨儿考完试,按照一中老师的效率,今儿应该就有了成绩,当然自己的试卷应该都不用多花时间批改。
    毕竟跟白卷也没有什么区别。
    谢谢。朝歌起身,双手在口袋里动了动,白色鹅绒棉服长至膝盖,将他的下半张脸遮得严实。
    林涵看着他的背影,在乱哄哄的教室里,像是一朵白白软软的云朵飘出门。
    老大,你看那个傻瓜干什么?
    林涵皱眉,你喊谁傻瓜呢?他看向自个好友吴昊。
    老大,你还不知道呢,他是韩飞。吴昊拉过一把椅子,理解的点点头,你这四五年才回海市,是不大了解这些事。
    他哥是韩立,就是那个很厉害的韩氏的太子爷,你知道这个韩飞是谁吧,他脑子是受了点伤,这次考试差不多咱班倒数第一吧,可能还是年级倒数第一。
    林涵愣住,半晌才回过神,他大伯家跟韩家走的很近,若说起韩飞,应该是跟他堂哥林然相熟的很。
    那么一个干净的人,是受过很重的伤吗?
    韩立西装革履站在办公室里时,朝歌一点都不意外,毕竟这件事本身就是他设计的。
    老师。韩飞双手插袋,淡淡的打了个招呼,然后才转头看向韩立,哥。
    飞飞,在学校里怎么样想?学习上有什么难处吗?和同学相处的好吗?爸妈一直在家念叨你呢,今儿晚上一起回去吃饭吧。
    韩立俨然是成熟男人的模样,剑眉星目,垂首沉声说话的时候,真的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哥哥形象,好相貌好家世,若抛去他的居心叵测,朝歌其实能从他身上看到韩飞的影子。
    挺好的。朝歌的回答甚是冷淡,很恰当的扮演自闭阴郁弟弟。
    韩立笑着伸手,却被朝歌躲闪开来。
    韩飞。张老师沉声教育道,你哥哥是为了考试的事情来的吗,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分吗?
    我知道。青年神情一点没有改变,没有学生常有的恐惧和担忧,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成绩有多差,而是对成绩根本就不在乎。
    张玉香见多了这种富家子弟,但她没想到韩立的弟弟竟然也是这种被宠坏的性格。
    你......
    欸。韩立突然打断道,老师,刚刚我们也聊了许久,您的苦心我都了解,飞飞的情况比较特殊,要不让我们两个单独聊一聊,您看,怎么样。
    张玉香对韩飞是恨铁不成钢,但也明白什么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韩立对弟弟的责任感,还是让老师十分钦佩的,她嘱咐了两句便关上门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韩立正在观察韩飞,说实话,他对韩飞的苏醒还是抱有深深的怀疑,沉睡八年苏醒过来,而且人的性格大变样,这就不有的人产生怀疑了。
    毕竟韩立身上发生的事情就足够神奇了,韩飞也不一定是正常的。
    朝歌整个人挤在长椅的把手处,黑色的大眼睛圆而明亮,和韩立已经有些狭长的眼睛相比,更加稚气,视线直直落在韩立的身上。
    韩立的相貌和韩飞是一个路数的,不过现在更加成熟稳重,性格更是完美无缺,温柔善良,简直就是现世的一朵白莲花。
    可是想想,韩飞沉睡时,韩立在病床前炫耀的种种事情,这家伙内里自私狭隘,样样都要比韩飞好,韩飞的所有他都要抢走,已经到了一种丧心病狂的地步。
    飞飞,能告诉为什么考试交白卷吗?韩立沉声问道。
    韩立严肃的语气,似乎让韩飞有些不好意思,视线躲闪的落在瓷砖地板上,嘴巴张了张,还是没有说出口。
    韩立在房间里踱步,活似一个为弟弟操心的好哥哥,飞飞,你好好想想,父亲是什么脾气,若是让他知道这个事情,会发多大的火,现在完全是我替你遮掩着。
    喔?韩飞你这么好心帮我遮掩?我以为你巴不得让韩亚平知道,韩飞已经变成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呢。
    朝歌不过是用考试小小的尝试了一下。
    他还摸不清韩立的深浅,第一次回家病倒,这就是韩立的下马威,若是继续在韩家待下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接着,朝歌退居到公寓里居住,考试就是一次测试。
    韩飞交了白卷,若是韩亚平亲自打电话训斥,说明韩飞的一举一动还在韩亚平的眼皮底下看着,自己的安全还是有点保障的,若是像现在,由韩立出面,那说明,韩亚平已经非常信任韩立。
    朝歌说话做事就得慎之又慎。
    飞飞,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如果学习跟不上,我可以跟父亲说下情,还是让你休养一段时间,你看怎么样。
    韩立的话虽然说的漂亮,朝歌却心知肚明,这都是骗人的。
    穿着白色羽绒服的青年垂着头,柔软的额发投下的阴影,遮住他的眼睛,韩立只觉得,苏醒后的韩飞沉默内敛了很多,有一种掌控不住的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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