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看背影,竟有几分莫名的孤寂落寞。
    曲鸢深深呼吸,看向他映在前方落地窗上的影子,右手被夹板固定着,骨折了?她又看虚垂在他身侧的左手,倒像是完好的。
    左手就左手吧,能签字就行。
    曲鸢正要抬手敲门,似有所察般,男人忽然偏头看了过来,彼此视线相撞,她呼吸一滞,如同被施了定身魔法,动弹不得。
    男人面无表情地打量她,眸色幽沉,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带着研判,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浑身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曲鸢早已习惯他的冷淡,重新稳定心绪,不料她刚把离婚协议书从包里拉出个边角,耳中砸入一道淡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你是谁?”
    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攥,又用力收紧,曲鸢动作骤停,指尖掐进掌心,眼眶不受控制地热了。
    她是谁……吗?
    曲鸢原本以为,他失去的只是他们结婚后的记忆。
    没想到,他竟然是完完全全将她在他生命里的痕迹抹干净了,如此轻描淡写地,问她。
    你是谁?
    初初相见,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纯真懵懂,未晓情`事,就把一颗心给了他。
    酸甜交错的暗恋,终于得到他回应,二十三岁,他向她求婚,她开心得彻夜难眠。
    他给了她一场盛大婚礼,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然而,婚后等待她的,是他无穷无尽的冷落,新婚之夜,她鼓起勇气却被他婉拒的主动,在无数个守着空荡荡的房间独自入睡的夜里,反复地,羞辱她,折磨她。
    他从未记得她的生日,甚至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在她被表姐欺负,一次次被狙掉投资项目时,他总是冷眼旁观。
    可她依然像个被灌了迷魂汤,穷途末路的赌徒,妄想倾尽身家,捂热他那副冰冷的心肠。
    最终,等来他说:“曲鸢,我们离婚吧。”
    ……
    藏匿在心底深处的万千委屈和不甘在这个瞬间齐齐涌了上来,洪水猛兽似的横冲直撞,曲鸢突然萌生了一股冲动,她也想试试,将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肆意践踏他的真心,会是怎样地炽烈快意?
    曲鸢垂下眼眸,一秒,两秒,三秒,她简单酝酿好情绪,跌跌撞撞地扑到病床前,硬着头皮轻扑进了他怀里:“呜呜呜老公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老婆,是你的心肝宝贝鸢鸢啊……”
    很快,曲鸢感到男人的身体线条变得僵硬,似乎想推开她,她抱得更紧了,本打算意思意思哭一下,可情绪上来收不住,不小心超常发挥,泪水浸湿了他胸前大片衣衫。
    还好她化的是防水妆。
    徐墨凛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就算拿显微镜也难以从他表情中窥见真实情绪,说多错多,哭就完事了。
    大约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男人的手犹疑着抚上她肩膀,曲鸢察觉到他的戒备已有松动迹象,红唇悄然弯起。
    她准备打铁趁热,顶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楚楚可怜地撒娇:“老公……”
    就在这时,朦胧的余光中,闯入一位不速之客,只见那人身材壮硕,一身绿衣,左右手各轻松提着一个精美水果篮,里面装的雪梨堆成小山状。
    曲鸢整个人懵了,脑中霎时空白。
    不速之客礼貌打过招呼,将果篮放在桌上,接着小幅度扭动身体,打了个响指后,唱起了rap:
    “哟~哟~请问你就是徐先生吗?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曲小姐托我真诚祝福你,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绿帽它一顶又一顶,怎么戴,oh~都戴不完,绿驴绿,绿绿绿,雪梨雪梨雪梨梨,led去掉l说的就是你……”
    刚激情开rap,赤脚大鲜水果店的骑士大哥便发现一道极具压迫性的凌厉目光铺天盖地袭了过来,脚底心蹿起阵阵冷意,调怎么也找不着了,词更是忘光,但收钱就要办事,这点职业节操他还是有的,索性双眼一闭,打着拍子,直奔主题。
    “要是你还听不明白,我不介意说得更明白些,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曲小姐,祝你不孕不育,儿孙满堂,oh yeah~”
    曲鸢:“……”
    第2章 取悦她   坐上来
    随着极具rap魂的“yeah”完美落地,那股无形而强大的压迫感越发逼近,预感到情况极其不妙,骑士大哥眼都没敢睁开,匆匆鞠了个躬,就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了。
    病房里,只剩下被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曲小姐祝福不孕不育儿孙满堂的徐先生,以及那位安静靠在他胸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曲小姐。
    如果此时他们已经顺利离婚,这首即兴rap便是锦上添花,为两年的无性婚姻画上了圆满句号,曲鸢一定会把版权买下来,制作成单曲,睡前醒后循环播放,偏偏她在终点前紧急刹车改道了,哪有刚夫妻情深完,转头就翻脸,祝人绿帽子一顶顶戴不完的?
    不孕不育,儿孙满堂,又是绿帽又是ed又是送梨,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曲鸢神色淡定,未见半分慌乱,须臾间她就想出了应对策略,这个难题看似无解,实则解法最是简单。
    世间曲小姐千千万,只要她不承认,这位送祝福的曲小姐就另有其人。
    几乎同时,头顶传来男人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曲小姐是谁?”
    正中曲鸢下怀,她蹙着细眉,顺着他的话故作疑惑:“到底是哪位曲小姐对你如此恨之入骨,这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来?”
    男人垂眸看她,沉默不语。
    落地窗上树影绰绰,一簇簇的,以风为琴,婆娑起舞。
    曲鸢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装作认真思索了一番,喃喃自语道:“该不会是……我表姐?”
    徐墨凛眉峰微敛,似乎对这个人全无印象:“你表姐?”
    “我表姐曲蓉蓉,”曲鸢半真半假地娓娓道来,“从小就和我不对付,尤其爱抢我的东西,什么好的她都要据为己有。可我有一件稀世珍宝,是她永远抢不走的。”
    她略作停顿,酝酿出一层薄薄泪意,哽咽着,对空气说:“那就是……你啊。”
    “曲蓉蓉本就喜欢你,你和我结婚后,她更是千方百计想抢走你,爱而不得,因爱生恨,所以就诅咒你……戴绿帽,离间我们的感情。”
    “老公,你是世上除了爸爸以外最爱我的人,无论曲蓉蓉用什么手段挑拨,你都始终坚定不移地爱我……”
    她实在编不下去了。
    说来奇怪,明明是胡编乱造的肉麻话,眼泪竟莫名其妙汹涌成河,情绪到位了不能浪费,得再接再厉加深他的愧疚感,掌握主动权,曲鸢悲伤地呜咽出声:“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定是怕我担心,才选择隐瞒我的。”
    “不对,”她摇摇头,泪水涌得更凶了,“你都已经不记得我了,怎么还会怕我担心呢?”
    “老公,”曲鸢怕再好的防水妆都经不起这强降雨般的冲刷,眼泪很有技巧地蹭到他衣服上,“我真的好怕,好怕你不再爱我,好怕失去你……”
    她分心留意着落地窗上映出的画面,男人眉峰冷斜,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哑声道:“对不起。”
    向来清冷矜贵,一身傲骨的徐墨凛也会向人低头道歉么?
    曲鸢轻阖上眼,锁住盈眶而出的嘲讽冷意。
    他的确欠她一句对不起。
    可惜,晚了。
    夜色浓稠如墨,沉默织成无形的网,笼罩着他们。
    敲门声响起,曲鸢下意识睁开眼,朝门口望去,来人是徐墨凛的助理,高尚。
    她眸色微变。
    作为特助,高尚从徐墨凛入主兴阳集团时就跟着他了,说是心腹也不为过,曲鸢不确定高尚对他们的真实婚姻情况了解多少,唯一确定的是,他是个不定`时`炸`弹。
    高尚目光从桌面两座堆得高高的“雪梨山”上掠过,面不改色地走进来,他像是并不意外曲鸢的出现,颌首先跟她打招呼:“夫人。”
    然后再看向徐墨凛,轻松笑道:“徐总,您总算醒了。”
    这意思是说,徐墨凛车祸后就陷入了昏迷,除医生护士外,她是他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曲鸢心中大致有数了,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哭得惨兮兮的模样,便找了个理由溜进洗手间。
    她留了心眼,将手机调成录音模式,倒扣着放在“雪梨山”的背面。
    曲鸢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出来时两人还在聊公事,她趁他们不注意,轻手轻脚出了门,到医生办公室打听徐墨凛的病情。
    主治医生不在办公室,倒是一个自称是他带的实习生的年轻男医生,热情地帮曲鸢调出了徐墨凛的病历报告:“因车祸产生剧烈撞击,导致脑震荡,右手骨折,左手轻微肌肉拉伤。”
    曲鸢看向电脑屏幕,明眸清亮,若映水光:“失忆是怎么回事?”
    男医生指着屏幕上的某处跟她分析:“这是位于大脑丘脑和内侧颞叶之间的海马体,主要负责长时记忆的存储,ct报告显示你先生这个地方受到了损伤,所以才会失忆。”
    曲鸢若有所思地问:“那他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
    男医生坦言相告:“情况因人而异。有的人很快恢复,有的人会慢慢恢复,而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恢复不了。”
    他扭头,看到她眼皮、鼻尖泛红,明显是哭过了,还哭得不轻,她一定很爱她先生吧。
    男医生有些于心不忍,安慰道:“医学在不断进步,有丰富的临床经验表明,借助心理学和其他专业辅助手段,恢复率挺高的。”
    见她眉间仍有愁绪,他又假设道:“也许,我是说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亲密爱人的正面激励作用是非常显著的,也许你先生今晚睡一觉,明天就恢复记忆了。毕竟爱能创造奇迹,不是吗?”
    曲鸢淡淡一笑。
    她向男医生道过谢,在走廊的角落站着吹了会儿风,发信息给甄湘简单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若无其事地回到病房。
    高尚已经离开了,护工帮徐墨凛简单擦洗后,换了干净病号服,床边小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晚餐,曲鸢收回手机,停止了录音,坐到桌边,考虑到他双手受伤,她体贴地问:“老公,要不要我喂你喝点粥?”
    没反应?曲鸢耐心地又问一遍。
    好几秒后。
    男人偏过脸,避开她的注视,冷冰冰的嗓音中透着一丝不耐:
    “不用。”
    他有病。
    不必跟一个病人计较太多。
    曲鸢看着那棱角明晰的侧脸,一点点克制着呼吸,收回了视线,常年跳舞保留的习惯,她三餐都吃得很少,眼下更是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汤就算解决晚餐。
    夜里自然是要留下来陪护,寸步不离监视他一举一动的,曲鸢让甄湘帮忙送了卸妆水、护肤品和睡衣过来,洗漱完,做好睡前护肤,带着浅淡香风走出,床上的男人已经睡着了,她放轻脚步靠近床边,居高临下看他睡颜。
    徐墨凛小时候就长得很美,比女孩子都美,精致瓷娃娃似的,如今骨相既成,深眸挺鼻,长睫浓密,薄唇色润而形状漂亮,绝对是那种让人惊艳,看一眼就不会再忘记的长相。
    曲鸢屏息凝神,俯身凑近,发现他眼尾处染着薄薄的红,肤色苍白的缘故,看得格外清晰。
    哭过?
    她第一时间否决这个荒唐且诡异的念头。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他左眼角下方,定住,那里有个显眼的小点,之前以为是未清理干净的血渍,没想到竟是一粒淡红色的泪痣。
    这下算是彻底坐实美人的称号了。
    泪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曲鸢毫无印象。
    临近午夜,困意席卷而来,曲鸢关掉大灯,躺到陪护床上,单人床,窄而硬,肯定没病床舒适,明明很困,她的思绪却异常清明。
    夜深人静,白日里因委屈、不甘堆积而成的冲动,此刻如潮水消退,裸露出嶙峋礁石,重重地杵在她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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