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嗅了口气,仍旧觉得好像是烤肉的气味。遂同谢霜华对视一眼,二人寻着这气味找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在街头,瞧见一个年迈佝偻的身形,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白发稀疏,瞧着上了年纪了,手臂骨瘦如柴,一层灰褐色的皮,紧紧包裹着骨头,甚至连皮肉下的血管也看不见。正蹲在街头,面前放了一个火盆,旁边还有一堆没烧完的黄纸。
    至于那烤肉味,就是从这老人家身上发出来的,因为她距离火盆太近了,一只手臂就在火堆上烤着,还发出滋滋呀呀的声音,往外冒着油。
    洛月明怀疑此人究竟是活人,还是个死人。当即眉头一蹙,听见那老人家一边烧纸,一边低声念念有词:死了好,死了好啊,死了就别回来了。
    这声音沙哑难听,跟长指甲挠着老树皮似的,光是听上几声,就忍不住起了一层白毛汗。洛月明虽然没见过别人烧纸钱,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谁家烧纸烧,不都哭得稀里哗啦,哭天抢地的,哪有谁会说死了好,死了就别回来了,又不是仇人,换而言之,谁会给仇人烧纸钱啊,贱皮的么。
    大师兄,你说,这老人家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按理说,如果是活人,手臂都被烤焦了,居然还不知道疼,这怎么可能。即便是个傻子,也知道疼啊。从前小师姐傻成那样,别人吃她一块桂花糖,她都能追砍对方一条大街。倘若是个死人,居然能说会动,也不畏火,这就很奇怪了。
    谢霜华摇了摇头,轻声叹气道:应该是活死人,行尸的一种,不生不死,在人间游荡。
    听见大师兄这么说,那洛月明就懂了,所谓的活死人,其实就是介于活人与死人之间,想活活不了,想死死不掉。在漫长的岁月里,只能停留在某一个地方 一般来说,就是对方死亡的地方。画地为牢,若无高人解救,根本无法逃生。
    洛月明略一思忖,上前一步半蹲下来,抬手要捡地上的纸钱,那老人家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声,然后脑袋咔擦咔擦地旋转了一圈。像是上了锈的发条。
    一头稀疏蓬乱的白发下,露出一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好似遒劲的老树筋一般,骤然一看,显得颇为狰狞。一开口就露出不平整的牙齿,用很古怪的腔调道:年轻人,从何处来,便回到何处去。此地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我也不想过来,但偏偏就误入此地了。婆婆,正所谓相逢即是有缘,我虽然不知你是在给何人烧纸钱,但我瞧你也累了,不如我帮帮你?
    洛月明说着,就捡起地上的纸钱,往火盆里一丢,火舌飞快将纸钱吞噬殆尽,火星子噼里啪啦乱溅,还险些飞溅到了洛月明的手背上。
    他起身,拍了拍衣袖上浅浅的一层浮灰,火光掩映下,半张俊脸都显得忽明忽昧。
    忽听啊的一声尖叫,那老婆婆跟活见了鬼似的,突然往旁边一跌,撞翻了火盆,溅了一身的火星子,那淡青色的烟尘在半空中结成一股绳,盘旋着消散在天与地之间。
    显得鬼婆子的面容狰狞可怖,声音尤其凄厉沙哑,宛如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撕心裂肺地咆哮。
    鬼,鬼!是他的鬼魂回来了,是他的鬼魂回来了!
    他死不瞑目!又回来了,他回来了!
    谢霜华:
    洛月明:
    说谁是鬼呢?
    那老婆婆的面容顿时狰狞起来,毫不畏痛,一把抓着纸灰往洛月明和谢霜华身上砸,声音嘶哑难听:
    死了就别回来了!
    大家都因为你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别再回来了!有多远死多远!
    洛月明听得满头雾水,直到听见咔擦一声,那老婆婆的手臂宛如枯木一般,断成了两截,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茬。一把抓着断臂往洛月明身上猛砸,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凄厉:
    你去死吧!!!!!
    谢霜华一抬衣袖,将那截手臂挡开,浓眉蹙得紧紧的,极是不悦地将洛月明的耳朵捂住,沉声道:月明,不要听她的。
    洛月明眨巴眨巴眼睛。暗道,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听这鬼婆婆的疯言疯语啊。为什么他要因为旁人空口白牙的几句话,就要感到难过呢。
    只是听她此番话,倒好像是把洛月明误认成了什么人,并且,希望这个人死了才好。
    可洛月明扪心自问,自己这张脸生得也没那么普通啊,怎么会被这鬼婆婆认错?
    而且,越师兄打不过就跑,分明就是背后有人控制他,想将他们二人引来此地。
    背后的目的是什么,洛月明现在还不得而知,但隐隐察觉到,好像跟什么人的身世有关。
    在他们五个人当中,裴师兄和越师兄的身世,洛月明早就一清二楚了,大师兄的身世,也在此前水镜里探究了个大概。
    至于柳仪景的身世还有待考究,至于洛月明自己的身世,实际上他也不是很关心。
    对于父母这个名称,他生前就没抱有多大的热情,也没有什么颇深的执念,没有希望,也没什么绝望。
    更莫说穿书之后了,有爹没爹,在洛月明看来也不打紧。反正这具身体的原主,打小就是养在大师兄膝下的。
    师尊又是那样草菅人命,心狠手辣的衣冠禽兽,待洛月明又不好,不打他就不错了,更别提教他什么术法了。
    因此,谢霜华既是洛月明的大师兄,又肩负了教导养育他成人的职责,亦师亦兄,洛月明不认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只认长兄为父。
    倘若一定要质问洛月明到底是谁的儿子,那么他也只能是大师兄的儿子。
    小时候依赖大师兄,长大后仍旧依赖大师兄。床下喊师兄,床上喊爹的丢人现眼事,洛月明也没少干。
    现如今被越师兄引来此地,还遇见个鬼婆婆,口口声声要他死了就别再回来了。
    除了郁闷之外,洛月明也没别的什么想法。闻言昂着脸道:大师兄,没关系,我的心宽着呢,我永远不会为了讨厌我的人难过,我只为喜欢我的人而活。
    谢霜华点了点头,在他耳边低声念了句:你最听话了。
    再一抬头时,那鬼婆婆已经从地上窜了起来,在大街上蹦蹦跳跳,还拍着手又哭又笑的。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追了过去。一直追到一座破烂宅子里,那鬼婆婆作势往院里的一口铜鼎里爬,一边爬,一边咿咿呀呀念念有词的。
    洛月明听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出来鬼婆婆究竟在念叨个什么东西。
    就听轰隆一声,那鬼婆婆拖着断臂,自五人高的铜鼎,一头栽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在九点!
    第161章 大师兄,我喜欢你
    噗嗤一声, 铜鼎底下架着的干柴烧了起来,里面很快就传来了滋滋呀呀烤肉的声音,即便不用亲眼去看, 也能想象出,这铜鼎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洛月明第一反应就是去救人, 可还没来得及出手,周围的一切, 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破烂的宅子逐渐焕然一新, 院子里的杂草消失殆尽, 铜鼎上风吹雨打侵蚀的痕迹,也渐渐消失,颜色鲜亮起来。周围有些嘈杂,风一吹,迎面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气味。说不出来的烟熏火燎。
    洛月明还以为自己来到了焚尸场,实际上仍旧站在庭院里,与大师兄并肩立在一起,两人的身影颀长玉立。
    周围聚了不少人, 一个个身着玄色衣袍,披着厚重的斗篷, 神情麻木得很。一架长梯抵着铜鼎,其上一人面覆狰狞的兽面,一手拿着缀满白花的藤条, 一手端着一个漆黑的木盒子。
    腰上还缠绕着铜钱缀成的腰带, 嘴里念念有词, 那铜鼎不一会儿就烧得通红,还散发着热浪,风助火势, 火星子到处飞溅,噼里啪啦的乱响。
    这是做什么的?在驱魔,还是在行什么邪术?
    洛月明低声喃喃自语,瞧着这一波人神神叨叨的,感觉脑子都不清醒的样子。热浪吹过每一个人的面庞,都是那般面无表情。
    他们是人,可又不像人,每一个人的面色都白生生的。跟吃了死孩子似的,让人瞧了说不出来的发怵,只觉得他们连血都是冷的,与茹毛饮血的野兽没什么分别。
    自角门忽然拉过来一群孩子,皆穿着一身白衣,脸上贴着鲜红的纸,跟扎纸人的娃娃似的,手腕上套着枷锁,观年龄也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还都是奶团子,谁在家不都跟个宝贝似的。
    此刻却被孔武有力的大汉擒着手臂,往外拖拽,还有人站在后面,手里舞着鞭子,谁要是敢大声哭闹,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鞭子。
    洛月明看不得别人这么欺负修真界的花骨朵,否则哪里还有什么未来,忙上前阻拦道:住手!放开这些孩子!
    可是没有用的,这些景象残存在此地,已过了十余年了。已经无力回天了。
    正说着,一个孩子就被人掐了起来,然后踏上长梯,不顾孩子拼命哭嚎挣扎,毫不留情地丢入了烧红的铜鼎中,登时就听极凄厉的哭声响起,那孩子被炙热的铜鼎灼烧着身体,疼得在里面翻来覆去的打滚,身上的衣裳瞬间就被燎成碎片,皮肉黏在鼎壁,伴随着翻滚的动作,大片大片的血肉撕裂脱落
    洛月明的胃里直犯恶心,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孽的,为什么要把好好的孩子,丢入烧红的铜鼎里,这跟炮烙之刑能有啥区别?
    这是在祭天求雨,多年前修真界的邪术之一,在穷乡僻壤之地,广为流传。当时人间因此遭逢大难,浮尸千里,民不聊生。我当时尚且年幼,若非拜入天剑宗,倘若在人间游荡,也是其中一员。
    谢霜华冷不丁出声解释,似乎回想到了什么曾经让他痛彻心扉的事,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了,我幼年时,有一年人间大旱,庄稼地里颗粒无收,所有花草树木一夜间枯死,大地干涸,裂出深壑。所到之处,鸡犬不宁。
    洛月明嚯了一声,不知道这事,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师尊得知此事后,领我一同下山查探缘由,当时人间宛如烈狱,所到之处遍地尸骸。有些邪修趁乱而出,在人间散发谣言,说是人间有灾星降世。须用孩子的血肉投入烧红的铜鼎中,炙烤成灰,再洒向人间,便可祈求老天爷降雨。
    洛月明暗骂封建迷信害死人,老天爷不降雨,关这些无辜的孩子什么事?
    居然拿别人的命祭天,既然人人都这般大义凛然,怎么不自己送死,造福万民呢。原来人世间有千千万万个灵文,口口声声说什么正义,大道,实际上只是满足一己之私,而肆意将别人的性命践踏在脚底。
    也许事后,会痛苦悔恨,会忏悔余生,可再来一次的话,这些人还是不会心慈手软。因为求生是他们的天性。
    利用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的一线生机,好像已经深深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洛月明从来没幻想过,要当什么大英雄,救世主。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自始至终的目的,只是想拯救大师兄脱离苦海,现如今,他胸膛里的血液在疯狂燃烧,拯救苍生好像已经成为了肩上的使命。
    即便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现实已经把他们往前推了。
    隐隐约约,洛月明能察觉到,后面会发生更多事,人间很快就要再度生灵涂炭。而他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和大师兄每日每夜没羞没臊地恩恩爱爱,而是站出来,保卫脚下这片大地。
    月明,那一年,师尊的殿里出现了孩子的啼哭声,小师妹降世了。
    谢霜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无缥缈的,周围很快就浮现出了当初人间的惨状,一堆堆的尸骨,血流成河,干裂的大地,摧毁的房屋,空气里弥漫的尸气,整个人间像是个巨大的焚尸炉。
    我当时年幼,只知道那年师尊从外头抱回来一个孩子,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女儿。我从未见过师娘,也从不知道,师尊居然也会有孩子。
    洛月明:不是亲生的。
    谢霜华:后来,师尊就潜心在殿中照顾小师妹了,很少再出山。只是修真界都在传,师尊是与一个魔界妖女生了一个孩子。
    洛月明当初看文时,也记得这个,可是这个妖女到底是谁,根本无从考究,柳仪景到底是怎么出世的,谁也不知道,也许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未可知。
    反正修真界就是这么口口相传的。传得神乎其技,好似都亲眼所见一样。
    不得不说,柳仪景的存在算是柳宗师此生的污点,因为直到今日,他仍旧未能洗清。
    不过柳宗师似乎也不在意这个,反正也无人敢当着他的面说。
    洛月明牙疼道:那大师兄可曾见过师尊同哪个女子亲近过?
    谢霜华摇了摇头道:不曾见过,师尊从不喜与旁人亲近,莫说是女子了,就是男子,师尊也百般厌烦。
    譬如?
    我。
    洛月明的神色僵了一下,对不起!
    谢霜华:没关系。
    大师兄,我喜欢你!
    谢霜华笑道:我知道。
    所以也就是说,柳仪景的亲娘到底是谁,也无从考究了,只是不知道,第一个传出谣言的是谁,虽然说谣言大多不可信,但无风不起浪,其中肯定还有什么隐情,是他们所不知道的。
    小师妹六识不全,自幼就无法修仙,师尊也从不传授她任何法术,对小师妹的要求不高,只让她别下山闯祸便可。
    谢霜华谈起往昔,神色还颇为晦涩难懂起来,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幼年时,是怎么被师尊百般苛责,几经生死,那通往天剑宗的长阶上,还残留着他的血泪。
    现如今回想起来,不过就是一抹鲜红的印记,永远无法释怀,也无法消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洛月明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甜。
    更是他夜夜辗转难眠,魂不守舍,宁愿背叛师门,背负骂名也要保全的人。
    待两个人再度回转过神时,眼前的景象早就寸寸消失了,洛月明爬上长梯往下一瞥,见那鬼婆婆早就化作了一堆白骨。那手掌也化作了白骨,蜷缩起四指,往某个房间里一指。
    洛月明忍不住叹了口气,又顺着长梯爬下来了。既然已经涉及到了柳仪景的身世,接下来的一切,好像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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