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信心头一跳:臣那日失礼,请陛下恕罪。
    刘协道:所谓不知者不罪,朕本就是布衣去民间,爱卿看座罢。
    汉代人吃饭一般都是分餐制的,陛下设宴也是如此,刘协和鲍信面前都摆放着案几。不过两人距离不短,按照宫中的制度,刘协高居于上,鲍信居于下侧,此乃君臣有别。案几上盛放了瓜果和烤肉,还有以胡椒调味的鸡汤黄瓜丝面。此时盛行以面条招待贵宾,面条又称作不托,算是高级的吃食。
    东汉建国之初,就吸取了西汉七王之乱的经验教训,对宗室管理很严格。比如济北侯,就只有爵禄和名号,没有管理权和兵权。封国的事务都是由朝廷任命的官员相国来处理的。鲍信虽然是济北相,但实际上手握济北的管理和兵权,乃是一方不容小觑的诸侯。
    刘协掌权后和吕布、陈宫等人吃饭十分随意,甚至坐在圆桌、胡凳上一起吃饭,但这是建立在这些人守口如瓶和未央宫密不透风的基础上的。对于外来的诸侯,刘协还是谨慎地遵守起了礼制,甚至还注意起了姿态。他此时毕竟年少,一举一动容易被放大。若是被有心人宣扬,天子都开始不遵守礼制了,上行下效下,各地诸侯又何必遵守礼制呢?
    寒暄完毕,刘协问道:那日爱卿与吕将军谈及济北风土人情,朕听着意犹未尽,爱卿可否为朕详细说说?
    鲍信自是从命。
    刘协听了一会儿,又问:济北侯身体如何?
    鲍信吃不准他的想法,谨慎回复道:侯爷身体康健,陛下无需担忧。
    刘协淡淡道:兖州曾遭黄巾乱贼重击,民间百姓多饥饿。济北侯可有开仓放粮、救济乡里?
    这倒是没有。
    朕在朝中听闻爱卿优待百姓、士卒,朝廷的俸禄都分给了穷苦的济北百姓,自己生活颇为简朴,妻子亲自去河边浆洗衣服,连儿子都会穿打着补丁的衣服去跟随夫子读书,着实令人尊敬。
    鲍信连称不敢当,心中又惊又喜。得到天子嘉奖,自然欢喜;惊则是连在济北的事情,陛下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刘协道:爱卿的心愿,那日朕不慎听到了。便依你之意,折算铜钱给士兵,这样他们也能开开心心回家团圆了。
    鲍信大喜,连忙谢恩。
    刘协却话锋一转:几百几千铜钱只能抵地了一时。银钱不比土地,若是花完这些钱,鲍相可曾想过,那些无地的兵卒将如何过活?
    便为雇夫、雇役,为他人劳作。
    可能养活一家?
    鲍信楞了一下,道:今上仁慈,免除了今年的田税,若一家青壮劳作不息,若非灾年,那便能活。
    朕是免了田税,若是田主不肯减免田租呢?
    鲍信长叹:民生多艰难!若是遇到仁慈的主子,是他们的幸运,若不是,只能饿着肚子,甚至沦落到卖儿鬻女了。
    刘协道:爱卿爱惜百姓,发自于心。若朕赐你一道诏书,给你限制济北田主收租的权力。你,可敢要?
    作者有话要说:郭嘉评价袁绍的话,化用自:
    初,北见袁绍,谓绍谋士辛评、郭图曰:袁公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而未知用人之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欲与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难矣!
    本来想十点更新来着晚了一会儿
    第37章 三十七章
    这日,鲍信领了天子手诏,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了皇宫。
    第二日,天子鲍信和兵卒的赏赐都到了。兵卒皆有酒肉和银钱犒赏。而鲍信除了葡萄美酒、夜光杯、书册、丝绸绫罗、珠宝首饰、盔甲外,还被赏赐了大量光滑的白色纸张。他虽然是武将,也晓得此乃好物。不久前,这种纸被商人带到济北,被大户人家争相购买,也曾有手下献于他,在济北属珍贵难得的东西。
    亲随摩挲着光滑的纸表面,赞叹不已:此种白纸,比我们在洛阳街道上见到的还要更加精美。
    鲍信点头:好好收起来,莫在回去的路上被雨水打湿了。白纸之术相传是陛下为陈留王时所制,今赏赐此物于我,意义想必非比寻常,当更加珍惜。
    亲随点头称是。
    鲍信想了想:这些纸若是让勋儿用了,实乃浪费。想到自家和天子同样大小的儿子,嫌弃道:他那字儿,实在不配用陛下御赐的白纸。你下午去书局给他买些普通的纸张写字就行,这些纸我要留着用于通信。
    说罢,他拿起了铠甲,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和结实的材质,就料到:必是难得一见的好甲!
    亲随服侍他换上铠甲,果然十分威武:这铠甲的胸膛前后怎像是打磨的镜子?
    鲍信摸着那处喜道:这便是你不识货了,此乃工匠反复打磨造成的。此甲十分难得,尤其胸前此处,即使是胸口中箭,也能保住你一条性命。
    您得了铠甲必定如虎添翼。亲随道:这一箱,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是赏赐给夫人的,夫人见了必定欢喜。相国,珠宝末将将其收在匣中,贴身带在身边,可不能丢了。
    鲍信点头称是,又拿起书册,奇道:是什么书?
    乃是抄录的十几本难得的藏书,据说这些书都是皇家珍藏。亲随笑道:必定是在宴会上,将军曾和圣上提及家中公子读书之事,乃圣上送给大公子勋的。
    鲍信心中十分感动:信何德何能,竟得陛下如此垂青!
    亲随清点了所有赏赐的财物,和诏书一一核对,十分惊讶:一点都没有少。这在当初灵帝在位的时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任何东西只要经过官府任何人之手,必会扒掉一层皮,更不可能下来得这么快。
    我们在洛阳客栈的听书楼,也听那说书先生讲起,监察院之首田丰乃是铁面无私之人,从来不惧任何事,副手更是在豫州县衙时就是赫赫有名的酷吏,十几年来杀人如麻。两人相辅,洛阳官吏皆战战兢兢。鲍信的政治敏感度很高:故意如此说以安民心,那说书先生必定不是寻常人。而当日陛下出现在洛阳客栈也不是巧合,这客栈崛起如此之快,背后之人说不定就是当今天子扶持的。
    亲随犹疑道:天子才十二岁
    休得如此说,莫因为年龄小瞧人,陛下乃雄心壮志、心思缜密之人。鲍信长长叹息,语气复杂:我等一直渴求明君,终于是等到了。这大汉朝时隔百年,终于再度迎来了一位明君。
    鲍信离开都城的时候,望着洛阳巍峨的城墙出神了良久,方才策马而去。
    此时城墙上,刘协正和吕布一道巡视,吕布穿着红棉百花袍,披着刘协刚命人制好的明光铠甲,手持方天画戟,威风凛凛。刘协则和几个贴身侍卫做了普通小兵的打扮,戴着掩饰半边面容的头盔跟在他的身后。
    吕布见刘协面上似有惆怅,不由问道:陛下为何怏怏不乐?
    刘协看着济北军离去的背影,悠悠叹了口气,低声道:鲍信提醒朕要当心豫州刺史孔伷。
    吕布扬眉:孔伷?他怎么了?
    刘协郁闷说:还没怎么,但私下有小动作。孔伷这个人在演义和三国志里面一点都不出名,刘协也完全不了解,就有点无从下手了。
    吕布皱眉:是暗中掳掠其他州郡人口了?还是无视朝廷,在下属的郡县安插自己的手下?
    鲍信没有证据,并没有细说,只言豫州兵马异动。不过鲍信这个人,素来是眼光毒辣,政治嗅觉也十分敏锐。既然说了,豫州刺史孔伷的状态肯定不对。
    其实朕也有听闻,但没有证据。刘协叹了口气:鲍信这个人不会信口开河,而且此人判断向来精准。
    何解?
    鲍信说袁绍乃是董卓第二。
    吕布不服:呵,袁绍小儿,还能造成董卓那般大的祸害不成?
    刘协瞅了他一眼,心想难道大家说你没什么眼光:不乱要立旗子。
    吕布一脸问号:什么旗子?我没在城墙上立旗子啊?
    我是想说当心一语成谶。刘协解释说:袁绍乃是心腹大患,可惜朝中多数人却看不明这一点。
    吕布显然也属于大多数,轻蔑一笑:如今已无董卓之患,带兵杀将过去,难道袁绍还能敌?
    刘协凉凉地道:哦,信不信明日你带大军开拨,不出一个月,我就被人掳去了。
    吕布一愣。
    刘协叹气道:你也知道朝中实力复杂,周边势力虎视眈眈,暂时不要提攻打袁绍的事情了。实在是有心无力,而且朝中人因着袁绍四世三公的尊贵身份,都想要安抚他。如果刘协坚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攻打袁绍,一旦没有一击即中,他在朝中及天下诸侯中的威信反而会跌落,得不偿失。
    陛下吕布张了张口,最终道:明日,我就命高顺亲去募兵。
    城中住不得那么多人了。刘协话题一转:说起来,反正早晚都要在城外另建兵营,我想倒不如再起一座新城。
    吕布十分诧异:新城?
    刘协手指划过不远处的山头。
    吕布不明白:那是一座矮山,看高度得有三十丈,为何不在平原上起?
    三十丈高的山,也就是百米的土丘。有点像是上海的佘山,山不高,上面林木郁郁葱葱。山也不陡峭,以梯田的手法在上面造出错落有致的房子并不难,而且还十分的雅致,颇合文人的品味。这样门左右有小块田,门后有林,甚至还有山泉水淙淙流下来,可以以竹节引水而过。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山峰上,可以设立炮台,配上投石机以及未来会造出来的大炮,居高临下进行防御便十分容易。
    于是刘协反而以另外一个问题回复吕布:洛阳的城墙,和将军见过的众多城墙相比如何?
    洛阳乃东都所在,城墙巍峨厚重,胜其他城池远矣。
    将军可知道建这么一座城墙要耗费多少心力?
    夯土、浇筑、铺砖。吕布也曾见并州征徭役修筑城墙,细细想了想:得需上万的人力,至少要修筑好几年。泥土、砖块且不说,听说光是反复涂抹都城城墙的糯米汁、蛋清和驴皮冻便要筹备良久。
    尤其是在此时,糯米、蛋清和驴皮冻都不便宜,只有都城洛阳才有这个特殊待遇,以这些东西加固城墙。
    若是以山为势,那就不用修筑宽阔高大的城墙了。刘协道:百姓的房子就围绕着山修筑,若是遇到战事,就上山躲避,同时山顶配投石机、箭楼,防御力深厚。
    吕布若有所思:紧挨着洛阳城,的确不需要高墙防御,只要在紧急时刻有地方避险就可以了。新募的兵营也可以修筑在附近,有任何战事,不管是救援洛阳还是撤退到山顶据守,都十分合适。
    他忽然反应过来:不过,修建兵营我能理解,洛阳城已没有地方让士兵操练。但为何突然要紧挨着洛阳城修筑新城?
    并不是突然,朕是早有想法。洛阳人口百万,难道将军没有感受到城中的拥挤?刘协道:近日除了募兵、读书前来的人,还有更多的百姓来洛阳讨生活,洛阳即使再规模宏大,也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按照他的想法,洛阳早晚要发展成集政治、经济和文化为一体的超级大城。洛阳的吸纳效应越强,朝廷的威信越高。不过洛阳作为都城存在了接近两百年,城中人口已经接近饱和,新进城的人找住处艰难,城中某些道路也太狭窄,不利于马车通过。而且他早就想给洛阳门学建立分校了,门学的人现在太多,教师公寓和学生宿舍建设都没有跟得上,有的外地聘请过来的先生和讲师还暂且住在驿馆和客栈里。未来,随着专科大学,比如医药大学、农业大学、建筑大学的设立,城中是容纳不下的。
    吕布摇头:洛阳城富庶安全,没有百姓乐意迁出来的。
    刘协浅浅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在现代城市,当城市老城区拥挤不堪的时候,往往会设立新区。新区一开始人都很少,但随着政府引导着教育、医疗、大厂迁徙过去,人气就会逐渐旺盛起来了。而且一般而言,新区土地便宜,更容易建设大规模的第二产业。
    吕布猜测:莫非要从学校开始?
    刘协点点头:不止,未来冶炼厂、制衣厂和木工厂也要迁过去。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外的一层想法,那就是未来将全国的富豪都迁徙到新城去。
    刘协一直为地方豪强兼并土地、百姓流离失所而烦恼,他曾经拿此问题问陈宫:难道就没有使得百姓安居的好法子吗,兵不血刃那种?
    荆州豪强作乱,混战成一团,朝廷命官无力,朝廷勉强有发兵的理由。当地每个郡县也都有自己的势力,没有联合在一起,朝廷可以逐个击破。但若是用在其他地方,比如兖州、豫州,当地的太守、州牧早已经和地方豪强捆绑在一起,若是朝廷发兵或者对豪强发难,必定会造成巨大的霍乱,甚至随便更换个太守、州牧都可能引发叛乱。即使荆州得平,后续的秩序维护还得继续五年、甚至十年之久,那处的兵力,是基本上锁死在那的,朝廷能够指挥的兵力本身就不足,难以腾出手来以相似的雷霆手段清理其他各州。
    陈宫讲话一如既往的刚直:臣在红尘中打滚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好事呢。
    刘协为难:对州牧用兵,冲锋陷阵的不还是无辜的百姓吗?难道公台就忍心看到血流成河?
    臣听说读史明鉴,阅古知今。陈宫也不多说,只建议道:陛下空闲的时候,不妨多阅读《迁茂陵令》。
    刘协查阅史料,原来当年武帝命令凡三百万钱以上的巨富豪门,必须要迁徙到京城附近的茂陵,这就是《迁茂陵令》。此法可以对地方豪强釜底抽薪,弱化他们对当地的控制,又能名正言顺以低价购买他们为了迁徙而卖掉的土地,再分土地给百姓。不过汉武大帝用此法时朝廷兵强马壮,地方无不惧怕。如今朝廷贸然用此法,肯定不妥,但新城是可以先建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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