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归及其率领的军队已经成了深入敌境的孤军。
    若一旦惊动宁王,三千军马瞬间就得被碾为齑粉。
    他大意了。
    他怎么都没有料到宁王城中还藏有巨弩这种大型器械。
    温无玦微微闭上眼睛,心里焦灼之下,后悔不已。
    林洇已经整顿好兵马,即将出发之际,温无玦大步走了过去,手按在林洇的身下的马身上。
    他缓缓而清晰地说道:林洇,一定要救出皇上。只要救出皇上,立刻就走!
    这才片刻功夫,林洇听他的话语,已经从接应皇上变成了救出皇上了,当即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只能重重点了点。
    末将一定不负丞相所托。
    他话音未落,却忽然听见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还是让我去吧。
    温无玦诧异地回头,只见耶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他手臂骨折了,刚刚被军医粗略地包扎过了,此时正垂着一截绷带在胸前。
    右边的胸口处一大片血迹,估计是刚刚被箭射中了。
    他脸色苍白,却异常坚定,野路只有我最熟,我知道哪里可以快速过去。
    虽然知道耶齐现在状态不太好,不适宜再出战。
    但事关萧归,温无玦不能再大意了,他一咬牙,当机立断道:好,你们同时出发,兵分两路。
    他还是不敢相信耶齐,不能全然托给他,至少要让林洇也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发,为了遮掩城中士兵耳目,他们皆是隐藏进入密林之中,从山中野路上走。
    从下午到深夜,暮色四合,北风凛冽,温无玦站在大营门口,第一次体会到了坐卧难安。
    萧归平日里或嗔或怒的神清一一走马观花一般在他脑海中重现,他忽然意识到,萧归已经没有那么浑了。
    他现在想到的,几乎都是他乖乖听话的样子。
    小狼狗不气人的时候,还挺贴心。
    温无玦叹了口气,看着白雾渐散,背着手踱了几步。
    一夜无眠。
    天亮时分,温无玦伏在书案上半睡半醒,朦胧之间便听见外头马蹄声嘈杂。
    他登时清醒,撩了帐帘出来。
    抬眼往大营门口望去,只见浩浩荡荡数千兵马飞奔而来,前头一个身着皮草兵甲的将士,飒飒而至。
    可不是正是耶齐么?
    温无玦心中一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很快在耶齐后面的马上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忙大步走了过去。
    吁
    萧归从马上跳了下来,直奔温无玦,身上带着浓重的霜寒,将他搂进怀中。
    相父。
    温无玦心底一松,被他身上银色的铠甲刮得脸皮生疼,强忍着道:皇上没事就好。
    朕怕见不到你了。
    温无玦无声一笑,拍了拍他的背,半是嗔道:说什么呢?
    前边的耶齐的马刚勒住,整个人就虚弱无力地从马上掉了下来,他的整个上身都几乎被血玷污了。
    温无玦吓了一条,忙走了过去,俯下身去查看,随即让人叫军医过来,指挥身边的军士抬了耶齐进入帐中。
    耶齐的伤势很重,几乎是强撑着回来的,整个脸色过度苍白。
    军医小心翼翼地解掉他的甲胄,用剪刀剪开他的里衣,只见肩骨处一个黑洞洞的伤口,鲜血一股股地随着呼吸地起伏涌了出来,周围的人皆是触目惊心。
    待到军医处理完毕,那耶齐大概是被痛到了,竟然活生生被痛醒了。
    温无玦俯身在他身边轻声开口,将军忍着一点,没有伤到要害,不会有性命之危。
    他沉静的声音有种异样的安抚效果,耶齐满头大汗地抬起眼皮,艰难地开口,丞相,我可把你的小皇帝送回来了,你要怎么谢我?
    萧归在旁冷眼旁观,听了这话,眉毛拧起。
    温无玦这次倒也没有再敷衍耶齐,而是很认真地问道:将军想要什么?
    耶齐的目光亮了起来,忽地又往萧归那边一扫,低头一笑。
    丞相可否让皇上出去一下?
    温无玦不明觉厉地瞧了瞧萧归,但见他神色有异,目光冰冷地盯着耶齐,心中蓦地觉得怪怪的。
    耶齐受着重伤将他救了出来,再怎么不喜欢耶齐,萧归也不该是这种态度。
    他不动声色地推了萧归一把,皇上先出去吧。
    萧归立时不满地看着他,朕凭什么要出去?留你们两个在这里面干嘛?卿卿我我?
    这什么话?
    温无玦脸色一冷,这祖宗又是哪根筋抽着了?
    耶齐似笑非笑地扫过萧归,眼神露骨,颇有种挑衅的意味。
    温无玦无奈地挡在两人之间,面对萧归,皇上先出去吧。
    这时旁边的林洇也上来劝道,皇上身上的伤也还没处理,先到别的帐中处理一下吧。
    温无玦一愣,皇上哪受伤了?
    萧归凉凉道:相父在乎吗?在相父心中,朕远远没有一个叛将来得有价值吧?
    说着,他冷冷地瞥了耶齐一眼,转身一撩帐帘,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温无玦瞧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对林洇道:林将军跟去看看,看下伤得重不重。
    是。
    其余人等散尽了,偌大的帐中剩下温无玦与耶齐。
    只见那耶齐方才还是病怏怏的,此刻脸上挂上笑意,倒显得仿佛已经好了七八成。
    温无玦瞧着虽然怪异,却并不多问,只淡淡道:如今只剩你我,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耶齐撑着床榻坐起身来,笑吟吟地盯着温无玦的脸。
    他正坐在床沿,当即与耶齐几乎面对面。
    丞相光风霁月,臣愿意为丞相征战沙场,归降丞相。
    他的话说得很轻,声量很低,几乎是耳语的程度。
    然而,温无玦听得清清楚楚。
    帐中一时安静极了。
    过了片刻,将军是在暗示我,篡位称帝么?
    他自称为臣,又说要归降于他,温无玦觉得自己没理解错吧?
    耶齐微微笑了起来,丞相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何况,像小皇帝这种人,丞相怎甘居于人下?
    他话音未落,温无玦忽然厉声喝住他,别说了。
    他站起身来,双手负于身后,目光朝着外面,面色冷冷的。
    将军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若是以后再让我听到,你就打哪来回哪去。
    说罢,温无玦不再逗留,揭开帐帘离开。
    身后,耶齐勾着嘴角,笑得很放肆。
    温无玦心下烦闷,本想回自己帐中,想到萧归的伤,便往他的龙帐走去。
    刚揭了帐帘,便瞧见他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气,周边围了一群伺候的人。
    温无玦皱了皱眉头,伤得这么重?
    丞相来了?
    军将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但见上位的萧归,打着赤膊,手臂上一条手指宽的伤痕从肩头一直拉到手肘,皮肉都翻了出来,鲜血淋漓。
    萧归一见温无玦来了,当即沉了脸色,转过了头,摆明了不想看他。
    军医正在给萧归洒上药粉,一沾上皮肉就容易刺.激得人疼痛难忍,故此太医只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撒上去。
    萧归转头低声斥道:能不能快点?
    军医额角不自觉地流汗,温无玦走了过去,接过他的药粉,淡淡道:我来吧。
    萧归脸上仍然忿忿,嘴上却消停了。
    他似乎对疼痛不是很敏感,温无玦毫不手抖地将药粉沿着伤痕从上往下洒,一气呵成,他也只是偶尔刺得皱了下眉头,也没有哼出声。
    处理完毕了,萧归才皮笑肉不笑道:相父不是巴巴地赶朕走么?还来干什么?
    温无玦懒得理他不阴不阳的口气,只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他在边上捡了个地坐下,缓缓开口,皇上可知道,耶齐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萧归冷笑一声,盯着他道:相父又怎么知道他是真心投降?
    他今天攻城,人马损失近半,他自己也受伤了,还去救皇上了。
    可是相父知不知道,朕是自己出来,不是他救出来的。
    温无玦一愣,为什么?
    朕率军下山之后,便直奔武库,绕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武库。但瞧见了架在城楼上的巨弩,朕就知道,我们必败无疑了。所以,朕下令撤退。这时却遇到了巡逻的官兵,然后打了一场。趁着他们还没搬来救兵之前,我们就先撤出来了,出来后朕先遇到的是林洇,而不是耶齐。
    温无玦低头思索了一下,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可能他只是一时没有找到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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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撤军
    萧归半天抿着唇没说话, 目光寒浸浸地打量着他。
    相父是被他喂了什么迷魂药?这么相信他?
    温无玦面上如古井无波,沉寂了片刻,才缓缓道: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
    萧归:
    他压抑的眼神里酝酿着风暴,满是不可置信。
    他相父何时也变得这么古板迂腐了?
    这个耶齐明显不对劲,他还这么信任他?!
    眼瞧着再继续说下去, 免不了一场争吵, 温无玦便撂下一句话, 明日中军大帐议事。
    随即抽身离开。
    萧归瞧着他远去的背影,气得差点没跳起来, 刚包扎好的伤口也开始往外渗血。
    他气极了想, 这个小骚达子果真有手段,这么快就收服了他相父了。
    他在大帐中走来走去,满脸阴云密布。
    想了半天,萧归想他相父不是信任他么?他偏偏要找出这个小骚达子不对劲的证据!
    次日, 众人在中军大帐集合议事。
    萧归大剌剌地坐在上方, 一言不发,只一味地盯着耶齐。
    耶齐则任由他盯着,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满不在乎。
    两人之间的氛围暗流涌动,就连周遭将领都能咂摸出来。
    温无玦却似乎是恍然未觉一般, 将一张底面粗粝的工事图在众人面前摊开。
    这是我让军中木匠根据昨日在城下观察到的敌军的巨弩而绘制成的。我军长途作战,没有携带床弩, 但,即使是运过来,在这个玩意儿面前,恐怕也是落于下风。
    历来军中威力最大的箭弩当属大梁的三弓床弩, 大梁的军用武器一向领先于周遭边陲小国,但跟这东西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众人面上皆是一团疑云,低头查看起这巨弩。
    此物长宽约莫数十丈,两侧是巨大的五叶绞轴,由首至尾,分为主弓、引弓、牵引铜丝,中间设置有一块启动关卡,弓箭发射所需的弩臂长达数丈。
    虽然弩臂作为动力臂,越长越省力,但如此庞大的巨弩,单纯由几个军士来进行操纵也不太可能实现。
    温无玦猜测他们可能是由牛、马等动物来牵引,而人力只需要控制好方向即可。
    这玩意不好搞啊!
    我们就是千军万马上去,他们在城墙上一通乱发,我们在下面哪有可以抵挡的?
    是啊!就是用盾打得再厚,也经不住这么猛的攻击啊!
    众人皆是议论纷纷,对这么凶悍的武器心有余悸。
    萧归原本一心盯着耶齐,却见了那图纸后,径直上前,仔细端详起来。
    温无玦看向耶齐,将军可有应敌之策?
    耶齐摸着下巴思索着,半天没说话,后又慢慢地摇摇头,似乎没有任何计策。
    但见萧归冷眼睨着他,便故作玩笑地凑近了温无玦,略带暧昧道:这不听丞相的?
    萧归当即炸毛,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挤进二人中间,拿脚用力地踩在耶齐的脚背上。
    呃
    耶齐闷哼一声,脸上笑意不减地退了两步。
    其他人没看出来异常,温无玦近在咫尺,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条不对付的疯狗。
    萧归踩得耶齐脸色都白了,才缓缓挪开了脚,转开了脸。
    朕倒有一个主意。
    哦?温无玦眯起眼睛,说来听听。
    夜袭,多布些稻草人,掩人耳目。虽然这武器凶悍,可每次也只能发三支,若是在夜色里瞄不准了,也是白搭。
    在场众将不觉眼睛都亮了,这是个不错的法子。
    温无玦垂着眼皮,看不清神色,似乎是在思量。
    等了一会,林洇试探性地看向温无玦,轻声问道:丞相觉得如何?
    温无玦神色淡淡,看不出反应。
    这时,耶齐却道,皇上这法子听上去不错,但若是敌军烧起火堆照亮,亮如白昼,又该如何?
    萧归压根不想他,却见温无玦也一瞬不移地看着他,便冷哼道:我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攻上城去,为什么要让他们有时间准备火堆呢?
    怎么悄无声息地攻?耶齐却是不解。
    温无玦却蓦地跟萧归想到一块去了,他接着耶齐的问题,简短地提示道:秦岭之战。
    他这话一出来,众人顿时如醍醐灌顶。
    秦岭,大梁南疆一个小城,如今还在戎敌手中,至今还未收复。
    当年戎敌便是趁着腊月下雪之际,将灌满了热米糊的竹筒子扣在女墙上,米糊粘稠未干,在寒冬时节里很快就牢牢地冻在女墙上。
    数千戎敌身携短刀,悄无声息地攀着一个又一个冻得冷硬的竹筒子,从墙底下冷不丁地摸了上去,趁着守城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哨兵来不及点火通知守军的时候,迅速将人割了脖子撂倒,占领城头。
    而后打开城门,深藏山中的骑兵汹涌而入,不消几刻就夺下了整座城池。这场以一敌十的战役一经传出,令人震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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