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眼深呼吸之后,明玄钰离开床铺。沐浴更衣,凝神静气,离开了碎月轩。昨夜一路被背来,没有留意这游廊甬路,现下才感觉到,这路竟是这般漫长。
    老管家易安对于明玄钰正襟危坐在前厅上座一事并不意外,他知道,王爷定是忧心杜将军凯旋而归的事情。只消茶凉,王爷静下心,便会进宫去处理那些他所不甚明了的纷争。
    不过这次,也有出人意料的时候。
    未待茶凉,明玄钰尚且高座而闭目时,襄王府的门口突然甚是喧嚣,接踵而至的便是数人慌乱的砸门声,嘈杂而混乱。
    明玄钰皱眉起身,向门口走去。该来的,总是会来。
    愁容满面的易安望望被砸得咚咚直响的大门,又瞧瞧缓步而至的王爷,得到允许后,深深叹了口气,打开了王府大门。
    砸门的是杜渊手下几个心腹,他们扔身披战甲,只不过那些战甲全部脏乱残破,有些人脸上身上还带着伤,他们拥护在最前面的杜渊身边,忧心忡忡地唤着杜将军,搀扶着他们的将军,甚至不停请求将军先随他们回府。
    因为杜渊,是这些人里负伤最重的。
    本是耀武扬威的一身铠甲,如今早已破烂不堪,染了血污与泥土,豁开的破口裸露出负伤的肌肤,深处的伤口可谓是皮开肉绽的刀箭伤,就连脸上也染了血,一道长长的伤口从脸颊上滑过,已凝成黑红。
    摇摇晃晃,虚弱不堪的杜渊,却在抬眸见到眼前明玄钰的那一刻,眼睛忽然都亮了起来。那一袭翩然白衣,一身宁然檀香,恍若谪仙,不由自主地吸引他过去,顾不得其他,一把抱住了明玄钰。
    “王爷,王爷!求你劝劝我们将军吧,说什么都不肯先回府疗伤,更不肯进宫面圣,入了城门便直奔襄王府,说什么也要见您一面!他身上受了不少伤,到现在还高烧不退!王爷,您劝劝他吧!”
    杜渊身旁搀扶的将士焦急地求情道。
    铠甲冰凉,血污腥重。可是杜渊紧紧抱着明玄钰,不论身边的人怎样劝,就是不撒手。
    “明玄钰,我终于活着回来见你了。我……你……”
    杜渊苍白地笑着,嘴里无力地嘟囔,却终是意识昏沉地倒在里紧抱的怀里。
    明玄钰面无表情,垂眸侧目。白衣被弄得满是脏污,刚与景竹交缠相扣的十指,也剐蹭到了和着泥土的血迹。
    第三十四章 身不由己
    关于这几日为何王爷不在襄王府一事,起初府内上下一众皆是闭口不谈。如此,景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虽然不敢砸了府里那些精贵东西泄愤,但是还有其他办法,比如卷铺盖走人。
    虽然他只是个捡破烂的,没什么铺盖可言。对呀,一个捡破烂的,敢管王爷的闲事?
    那日醒来后突然不见明玄钰,起初景竹还是很平静的,王爷肯定要是在身,在家乖乖等着就好。可是襄王大人究竟去了哪,偌大的襄王府竟没人愿意告诉他一声?易安都遮遮掩掩,更何况府里的其他人?
    到这里,景竹也只是心里稍有不快而已,毕竟明玄钰若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也不一定非要派人给他解释清楚。
    兴致恹恹地过了近半月余,明玄钰仍不见踪影,王府上下避而不谈。景竹有些急了,别院待不住,碎月轩也静不下心,只好上蹿下跳地到处散步,恨不得扒开假山的石头缝,看看明玄钰是不是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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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山不会说话,可是人会。
    正在碎月轩的竹林边休息的景竹,突然听见了有人靠近的声音,这次他鬼使神差地,隐于竹林之后,窃窃地细听着来者的交谈。
    那是两个王府里负责洒扫的仆人,他们一边清扫着碎月轩门口的落灰,一边闲谈。
    “所以我说,杜将军这次凶多吉少啊!你又不是没看到,那天早上,哎哟喂,那伤简直都看不下去。”
    “就是说啊!这么严重,王爷不得照顾上几个月?”
    “几个月不至于吧,但是这次王爷……诶诶诶?谁啊?啊,景公子?”
    两个仆人正在闲聊,突然被从假山后面窜出来的景竹给吓了一跳,扫帚都扔地上了,知道闯了祸,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你们刚才说,王爷去哪儿了?”
    景竹怒目而视,眉头紧蹙。
    “景公子,这,这……王爷不让说啊!所以大家才,才……”
    洒扫仆人被吓得结巴了起来,话没说完便被身边另一个人给打断了。
    “景公子,既然您都听到了,我们也不瞒了,有错我们担了。杜将军身负重伤回来,王爷去照顾他了。”
    另一个仆人深呼吸一口气,一副慷慨就义般的表情道出真相。
    果然是这样吗。景竹不禁冷笑,难道杜渊真的比他重要?那他们之间算什么?
    一言不发,景竹转身离开,吓得身后两个洒扫仆人紧张得更是面面相觑,抓耳挠腮。
    景竹一路黑着脸走回别院,连遇到易安都熟视无睹地速速走过,平日里他可甚是有礼,对王府的任何人皆以礼相待,从未似今天这般。易安见状,脸上的皱纹似乎被愁得更深了三分,倒不是被景竹的无礼所恼,更多的是对他的担心。
    回到别院的景竹,先是气急败坏地把门一摔,紧接着便是叮叮咚咚地开始整理家当准备离家出走,虽然他确实没什么家当可言,自从住进襄王府,衣食住行皆是明玄钰为他操办。
    手指匆匆划过挂在衣柜的绒毛大氅时,景竹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这件大氅,是那个雪夜被困在山上的寺庙里时,两个人共同披着的那件。
    睹物思人,景竹忽的想起了两人之间的许多过往,那日在碎月轩交心的一谈,不禁令景竹扪心自问,说好的不再让他经历那么痛苦的事呢?
    指尖从大氅的衣领一路下滑到衣摆,景竹思绪飘飞。半晌,他关上了衣柜的门,闭目深呼吸了起来。
    必须要相信他,无条件站在他这边。
    可是如果贸然去杜渊府上,兴许会造成什么不便。杜渊是死是活倒是无所谓,不能给明玄钰添麻烦。景竹相信,明玄钰定是有苦难言,他选择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苦衷,那么现在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在这襄王府里,等他回家。等他回来,让他好好补偿。
    确实如景竹所言,明玄钰的确有苦衷。对于照顾杜渊这件事,他亦是不愿。可这世上很多事身不由己,不是说不愿去做,便当真可以不做了。
    明玄锦难得坦诚相见地开了口,任务可以结束了,这一次,他要借明玄钰之手,加之一些小小的帮助,彻底弄死杜渊。
    树大招风,势头过大必会惹人忌惮,何况是风光无限,手握重权的护国将军。更何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明玄锦的安排下,明玄钰此行看似是“念及情分”照拂将军,实则是亲自去将军府搜刮所谓“罪证”,贪污叛国的罪证。
    杜渊为国征战的这段时间,早已有明玄锦的眼线混入将军府,提前布置好了罪证。自明玄钰被安排送上杜渊的床,为的就是今天。
    起初,是为了用美人计调查杜渊是否真的有此罪名。期间受到杜渊心腹的阻挠,明玄钰甚至被追杀,差点惨遭暗害,倒在了荒郊野外。当时幸得景竹相助,两人也因一把雪玉莲扇结缘。
    渐渐的,调查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但明玄钰被追杀,倒是更引起了明玄锦的警戒心。贪污是有,买官卖官的证据都已掌握,可罪不至死。叛国一说,更是无稽之谈。但是皇帝想要悄无声息地弄死一个人,难道不是宛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不过是要弄得体面一些罢了。
    按照指示,明玄钰在杜渊昏睡期间,通过将军府后花园水井的密室,找到了更多实证,这次北国边疆混乱,邻国蛮族以游牧为生,其王的信物,印有国印的镶金描绣百钻的牧马鞭,便被发现于此,落实了杜渊叛国的罪证。
    至于真假,早已不重要了。
    水井里的密道阴冷潮湿,在透不进光的狭小缝隙间,小心翼翼地按指示破解机关,去除障碍,将那根牧马鞭握在手中,冰凉的质感在掌心蔓延。
    拿到这个,就相当于拿到了自由。明玄锦会负责让风光无限的杜渊垮台,而明玄钰,也被允诺重获自由。
    明玄锦承诺,这次事成便予他解药,给他自由。
    趁着夜色从水井中爬出时,明玄钰早已顾不得皎若白雪的衣裳被井壁的青苔剐蹭,满心里想的都是景竹,想起之前他讲的那些野史闲话,不禁唇角上扬。有个故事讲的便是一个从古井里爬出的妖冶女鬼,艳遇了一生所爱的书生。此情此景,竟颇有几分当时意味。
    谨慎地将衣摆的青苔处理干净,贴身藏好牧马鞭,明玄钰小心翼翼地回到杜渊身边。百经征战的骁勇将军,如今伤痕累累,苍白憔悴地躺在床上,就算熟睡也是一副痛苦的神情。
    似乎是感受到了明玄钰在身旁,杜渊习惯性地侧过身去,紧紧攥住了明玄钰的手腕。
    “玄钰,你的手好凉,你去哪儿了?”
    杜渊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地呢喃。
    “夜色寒凉罢了。”
    明玄钰皱眉,将手抽离出来。
    “我带你摆脱明玄锦,跟我走……好吗。”
    杜渊疲惫地半睁着眼睛,痴痴地望着眼前人。
    “将军病糊涂了,请慎言。”
    明玄钰冷漠而疏离地淡然道。
    “玄钰,只要你想改朝换代,我们可以让他死。”
    杜渊虚弱地说着令人无比震惊的话。
    看着眼前这个曾几何时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病恹恹却又认真坚定的模样,明玄钰竟一时分不清他所表达的是病榻狂言,还是真情实感。
    第三十五章 落幕之时
    虽然没有等来王爷回府的消息,但是景竹却得来一个令他拍手称快的消息。
    贪污受贿,买官卖官,欺君叛国,藐视君上。本要进封嘉赏的杜将军,被砸在他身上的这几项罪名给押进了大牢。
    喜出望外之后便是忧心忡忡,景竹开始担心,明玄钰是否会受到牵连。虽然他相信明玄钰的为人,定是一身清白,两袖清风不假,但明玄锦可是个捉摸不透的帝王。
    就在景竹担忧地在襄王府门口抱臂踱步时,大门应声而响。不等易安赶来,景竹早就以一蹦三尺高的劲头哐当开了门。
    不过结果是大失所望的,这么快就开了门,对面的姑娘也是差点被吓得花容失色。
    “怎么又是你?”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景竹和苏荷无比嫌恶地扫视对方。
    看来苏荷又是来看望明玄钰的,手里提着热气腾腾的食盒,扬言是亲自下厨做了明玄钰爱吃的点心,专程带来尝鲜。
    “王爷不在,不过你这几样东西,我看似乎不合王爷口味,我倒是觉得门口的阿汪应该会喜欢。”
    景竹倚在门柱上挡路,轻蔑地说道。
    “呵,你个叫花子懂什么,怕是吃都没吃过吧?打小王爷就喜欢吃这些糕点,你刚才的话,莫不是在侮辱王爷?”
    苏荷亦不让步,拎着食盒叉着腰,站在门口理论起来。
    “哎呦二小姐,您还真别说,叫花子可懂得多着呢。王爷小时候爱吃什么我不知道,王爷现在喜欢吃什么,我可太了解了。而且王爷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恐怕才是不懂吧?”
    景竹嚣张一笑,挑眉嘲讽。
    “你你你……王爷吃起来?你莫不是个吃人的怪物,怎的还吃起王爷来了?”
    苏荷被气得嘟起了粉嫩的小嘴。
    “那可不?我吃起王爷来,那可是洗完剥开不说,还又咬又啃,吃干抹净的呢。”
    景竹哈哈大笑,别有深意地讲了起来。
    “我不信,爹爹说了,没有吃人的怪物。那你说!王爷现在爱吃什么,你肯定不了解王爷!”
    苏荷听得一头雾水,只得转移话题。
    “王爷他呀,喜欢吃我身上的大宝贝。”
    景竹骄傲地咧嘴一笑。
    “什么宝贝,有我做的糕点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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