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热闹非凡。都道是王爷府今日娶亲,街头巷尾人头攒动,都想来讨个喜头,一睹襄王妃的风采。
    从大婚前的进礼、拜祖等一系列繁文缛节,一直折腾到了今日。韶乐之声不绝于耳,入目皆是亮眼的红,似要将天地染个喜庆。
    隐匿在人群中的景竹,终于可以敛了跑前跑后布置张罗这么久以来,一直挂在脸上的假笑。
    众人皆在欢庆,无人能看懂景竹脸上的表情,也无人在意。在人群最前那身披大红金丝精致喜服,身骑鬃毛整齐昂首迈进骏马的明玄钰,脸上看不出喜悦,亦读不懂他的神情。
    那抹红是多么惹眼,像是灼伤一切的火焰,像是天边如血的残阳,像是心头一点的朱砂。景竹一下就捕捉到了,再也移不开眼。
    多想你是因为我而穿上这身大红喜服,多想你是因为我才愿意欣赏这一路的馥郁兰香,多想你是因为我才能欣然接受宾客们热情的祝福。
    可是,这一切只是奢求。
    尽管穿着喜服的明玄钰是那样好看,更加光彩夺目,但景竹不敢多瞧,仿佛多瞧一眼,便要连魂魄都丢了去。
    不知众人眼里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襄王与襄王妃,到底还要经历怎样的礼节流程,景竹落荒而逃一般地溜了回去,在张灯结彩,喜红遍地的王府里无神地漫步许久,最终躲在明玄钰房间外那棵早已开败的桃花树下。
    只要藏起来,这里便没有人会注意到。景竹望着窗上贴着的喜字发呆,思绪漫游,不知不觉天色渐晚。昏昏沉沉中,嘈杂喧嚣的人声渐进,那是礼成后的人们在欢送新人进洞房了。
    躲在树后的景竹,小心翼翼地悄悄挪动身子,只为了看明玄钰一眼。他好像很疲惫的样子,看得出很是憔悴,却要装得神态自若,那挂在脸上的笑着实是过于虚假。景竹见过的啊,明玄钰真心笑起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树影西摇,人声渐没。随着泼墨夜色一点点染黑了夜空,热闹的襄王府也慢慢安静了下来,来贺喜的人群陆续离开,连苏荷娇滴滴的笑声也隐了去。是到休息的时候了。
    一直没有听到明玄钰的声音,他在想什么呢?会不会也在安静地想着某个小乞丐,现在流落何方呢?
    想着想着,抱膝坐在桃花树下的景竹脸上不禁爬上一丝苦笑,忽的感觉脸颊痒痒的,手指一摸这才发觉,竟是不知何时又落了泪。
    这可是明玄钰的大喜之日啊,怎么能哭呢。
    怎么能哭。
    环顾四周,谨慎地搜刮着院内的每一处,确认已无人在场,景竹这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却因为久坐而腿麻,险些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好在他有点身手,还能马上反应过来,一把扶住了树干,这才勉强站稳。
    透过窗,能看到屋内红烛摇曳,却听不到任何声响。思来想去,景竹还是壮着胆子悄悄挪动脚步,像是一只受惊的飞鸟,沿着窗小心地打探着
    屋内的情况。
    还是听不到明玄钰的声音,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苏荷在说话,语调似乎显得颇为愤慨不满。
    沿着窗,如履薄冰地挪到门口,景竹靠着门边的墙滑了下来,继续抱膝而坐。身后,是心爱之人的洞房花烛。眼前,是一轮清冷孤独的弯月。
    就守在这里吧,景竹默默想着。这样就好,也算是守在他身边,陪他共度良宵了。就像当时第一次在碎月轩,醉饮千杯,景竹也是这般,在明玄钰的身边守了他一夜。
    半晌,屋内的声调忽然提高,是苏荷在歇斯底里地斥责着什么,接着便是呜咽啜泣。沉默半晌,房间的门忽的打开,又猛然合上,有人出来了。吓得景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险些连滚带爬地狼狈逃走。
    可是,他仰视着看清了来人。喜服的亮红衬得他更加白皙,修长的身影被月光拉长,精致好看的面容带着不堪的苍白憔悴。
    是明玄钰,心心念念的明玄钰啊。
    一瞬间,景竹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伸出手实实在在抓在质地光滑柔软的喜服上,才知道这是真的。一瞬间,百般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喜,是哀,是嗔怨,是爱恋。
    眼眶一湿,景竹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抱住了明玄钰,揽在怀里揉啊揉,生怕稍一放手,怀里的人便要像泡沫般消逝。
    “你……你怎么出来了?”
    景竹吸了吸鼻子,小声道。
    “她……她怪我不正眼瞧她。”
    明玄钰将脸埋在景竹的肩窝,亦是悄然倾诉。
    “不要勉强自己,但是你也不能跑掉呀。都到这一步,不能让明玄锦给你添什么欲加之罪了。活下去,我的王爷。”
    景竹亲昵地吻了吻明玄钰的耳垂。
    无言,明玄钰只是点了点头。这些道理他都懂,可情感又怎是能这般随意控制的呢?
    “好啦,让我亲一口,你就回去。我继续在这里守着你,不会离开。我可不想被当成偷窥洞房花烛的流氓。”
    景竹说罢,深呼吸一口气,尽力在调节着难以自控的情绪。
    亦是无言,明玄钰点了点头,然后主动脱离了怀抱,轻轻踮起脚尖凑了过去,在景竹温湿的唇边上留下绵长一吻。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原来,竟真是这般情景。明玄钰深深地望了眼前人一眼,可景竹纵有千般不舍,也无法挽留,只怕时间一久,情难自控,只得紧闭双眼,违心地将明玄钰推回门口,赶他回去。
    看着被自己推去消失在门后的身影,景竹深深叹了口气,压抑着鼻酸,继续靠墙而坐,静默地守在门口。手指摸着方才留有余温的唇边,抬头望着漆黑而孤独的夜空,任由情绪翻滚。
    如果是轮满月就好了啊。
    第四十三章 醉倒花阴
    如果说明玄钰这几日过得魂不守舍的话,那么景竹也是。
    旁人见了,皆打趣是襄王大人新婚燕尔,整日情醉不已。只有景竹才知道,那双好看的眸子深处压抑着怎样的感情。
    即使是大喜之日已过,规矩还是很多,各种繁文缛节却也不得不遵守,明玄钰被迫忙前忙后,一会去宰相府,一会又被召进宫,景竹守在别院里,很少能看到闲下来的明玄钰。
    藏在别院的醉春枝,只剩下最后几坛了。
    思来想去,景竹还是把它们搬了出来,也不顾什么形象,又一次在别院的花坛里自顾自地醉饮一场。
    听到院子里有瓦罐碰撞声,花枝窸窣声,从外面回来的麦子小心翼翼地在别院的拱门旁探出一个小脑袋,左看看,右瞧瞧,确认不是进贼了,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谨慎地向着花坛里那一团大白狗一样的可疑身影靠近。
    “爹,你……”
    麦子弯腰看着醉倒在地的景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爹什么爹?我没你这样的爹!”
    景竹已然喝醉,开始胡言乱语。
    “啊?这……这你非要我认,也不是不行?”
    麦子挠挠头,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显然景竹并没有意识到这次失言,不然早就爬起来暴揍麦子一顿了。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看,两眼无神地只知道端起酒坛往下灌,衣襟早已湿了大片,整个人都带着隐隐酒香。
    麦子蹲下身,好奇地看着景竹这幅模样,伸出手指碰了碰酒坛边缘,在指尖沾了些酒,举到嘴边用舌尖点了点。
    有点辣,有青梅香,还有刺激的味道,但更多的是在舌尖蔓延散开后绵淳的酒香。这就是爹爹们最喜欢的酒吗?
    本还想再沾一点尝尝,麦子伸出的小手却被景竹一巴掌拍掉了。倒是不痛,但麦子故意浮夸地装出一副仿佛骨折的样子,愤怒地质问便宜爹爹到底要干嘛。
    “小老鼠,你不许偷喝醉春枝。这酒,王爷还没喝呢。”
    景竹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噘着嘴侧过身抱紧了酒坛。
    又是神仙爹爹。谁稀罕抢你的酒啊!麦子想着,也噘噘嘴准备离开,可忽的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身欲言。
    “你怎么穿开白衣了?之前神仙爹爹给你买了一套你不穿,说是容易弄脏。”
    麦子上下打量抱着酒坛的景竹。
    “哈哈哈,小老鼠你说得对,真聪明。就是因为王爷喜穿白衣,我穿的话,就感觉他在了。”
    景竹扯了扯沾满酒水的衣襟,一脸骄傲而前言不搭后语地答道。
    “……行,不跟你说这个。有件正事,神仙爹爹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我可看到他往这边来了,提前给你报个信咯。”
    说罢,麦子揉了揉手指,转身回自己房间了。
    “你这逆子,休要诓我。”
    景竹冷哼一声,继续用手指摩挲着酒坛。
    躺在花坛里,诗人们酝酿着醉倒花阴的诗情画意,而景竹满脑子只有明玄钰。他今天被明玄锦召进宫去,还带着苏荷。麦子说他一个人回来了,恐怕是寻他开心吧?这孩子,真是可恶呢。
    不知名的花儿们,仿佛垂眸望着景竹手中的酒坛,风一吹就弯一弯腰,传来阵阵暗香,和着泥土的气息,也像是醉了一般。
    以前,景竹是真的喜欢醉春枝,认识明玄钰之后,总觉得跟他一起喝酒,更是一种享受。
    怎的现在,这酒愈发苦涩了呢?
    还剩最后一坛,景竹虽是想喝,却耐住性子忍了下来,将酒坛严实封住,很谨慎地抱住它,想要起身,却醉醺醺地一个踉跄,还未起身便又摔倒在花坛里,惹得花枝弯了腰,花瓣被撞得簌簌落下,洒了他一身。
    可尽管摔得腰疼,景竹还是小心翼翼地护住了怀里的那坛醉春枝。
    “嘶疼疼疼……你,你可不能摔坏了!我还要把你留给王爷呢。”
    景竹醉眼迷离,一手拍着白衣衣袖上的泥土,一手紧紧抱着酒坛。
    泥土没有想象中的软,落花没有想象中的美,藏酒没有想象中的香,可心中郁结的情愫,却是超脱了想象,无法控制。
    抱着酒坛,景竹索性缩成了一团,不再去管躺在花坛的泥土里会弄脏这身白衣,也不去理会这一如乞丐般的毫无形象。
    如果是明玄钰的话,他那一袭翩翩白衣是一直如雪洁净,还带着阵阵檀香。如果是明玄钰的话,他会优雅端庄地坐在小轩窗旁,如诗如画地去饮下一杯酒。如果是明玄钰的话……
    景竹紧闭双眼,伸手囫囵地在脸上揉了一圈,就这样半梦半醒地醉倒花阴。恍惚间,他似是听到了轻巧的脚步声,闻到了熟悉的淡雅檀香,也感觉到有人拨开挡在他脸颊的头发,还拎走了醉春枝。
    “你干什么!把酒还我,这是我给王爷留的,谁都别想抢走!”
    景竹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抓被拎走的酒坛,夺回后继续紧抱起来闭眼似睡。
    那抢走酒坛的男子终是没能忍住,好像看到了多有趣的一幕,发出了一声轻笑。
    “好,不抢你的酒。”
    说罢,那男子摸出一把扇,开始给景竹扇风送去清凉。
    “诶这还差不多,知道错了……嗝 ,就给爷多扇扇风,这天真热。”
    感受到微风拂面的景竹闭目养神,眉头舒展,揉了揉太阳穴。
    “可我若是不知错呢?”
    那男子仿佛故意调笑一般地逗起了景竹。
    刚想起身暴揍一顿这个抢他酒还敢笑他忤逆他的无名宵小,可恍然间景竹忽的想到,刚才麦子好像说过关于明玄钰的事,什么一个人回来,什么提前报信,说完那小子就溜回房去了。
    那这么说,这个所谓的无名宵小,莫非是……
    才反应过来的景竹,酒意一下子被吓醒了六七分,一个激灵从泥土上坐起来,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人。
    如泼墨般的长发,如星辉般的双眸。长眉若柳,温文尔雅,似芝兰玉树,风光霁月,是说不出的尊贵雅致。一袭翩翩白衣穿在他身上,如昆仑美玉,似仙领琼枝。那张俊秀美艳的脸虽然带着几分憔悴与疲惫,却是掩不住的优雅俊逸。
    此刻,这样一位美人正手持雪玉莲扇,笑吟吟地凝视着狼狈躺在花阴之下的景竹,继续为他扇着风。
    啪,景竹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不对啊,没喝这么多吧?怎么还出现明玄钰的幻象了?
    既然不是喝多了的原因,那莫不是什么妖法幻术,面前的明玄钰是假的?
    想到这里,景竹起身皱眉向着明玄钰爬了几步,凑到身边捏了捏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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