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风很紧, 连着夏季不停的雪片似乎也大了一些, 风夹着着雪花从袖子里灌进来, 转瞬间就变成了水雾, 吹得舒令嘉的衣摆呼啦啦直响。
    他很怕何子濯叫住自己再说点什么, 但对方什么都没再说,却也让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空茫。
    舒令嘉快步走出小院, 正欲向着旁边的小路拐去,迎面却也匆匆跑来一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
    舒令嘉一抬眼, 微诧道:景师兄?
    景非桐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圈,这才道:嗯,是我。
    他刚刚才听说舒令嘉被叫到这里来了,这才匆匆地赶过来。
    景非桐只要稍稍一想便知道,试剑大会举行了多日,气宗那边也没有什么表示,眼看舒令嘉和姜桡就要决出胜负了,突然来了这么一出,那么可能的目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要舒令嘉礼让姜桡,让出魁首,保留凌霄派的颜面,另一个就是让舒令嘉重新回到气宗。
    这两个要求,无论被提出的是哪一种,都等于是在明明白白地利用和消耗舒令嘉对门派的最后一点感情。
    所以景非桐在听到之后,想也不想,就立刻出来找他,他本来是担心何子濯会强行把舒令嘉留在那里,好在这时人已经出来了。
    看见舒令嘉打量自己的目光有些惊讶,景非桐立刻意识到,大概是他此时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于是深吸口气,强笑了一下,又柔声道: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舒令嘉疑道:你的脸色怎么出了什么事?
    月华如水,洒在这片山头上,长风飒飒,将他整个人的身形都勾勒出了一重虚化的轮廓,那俊美又锋利的眉眼宛若云烟幽梦,似真似幻,仿佛随时都要化在了一片惨白的月光中,看起来明亮而又寂寞。
    这一幕是很美的,而景非桐只觉得疼惜。
    他低声道:没事,我是怕你跟何掌门冲突。出来了就好。
    舒令嘉冲口道:确实有些小争执。
    景非桐瞧着他。
    舒令嘉道:他让我回去,我还是没答应。
    我明知道师尊身上有劫,其实不应该这样做,但我
    景非桐打断了他,说:没什么不应该的。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我知道,你之所以下了山就死活不肯回到气宗去,不是害怕无法在门派中立足,也不是耍脾气,只是因为想留点念想,不愿让曾经那些美好的记忆被如今的矛盾给撕扯开。
    舒令嘉猛然抬眼看着他,景非桐冲着舒令嘉一笑:要我,我也这样做。
    可舒令嘉这样小心翼翼地想留下点什么,气宗这一边却一定要逼着他,把那些东西全部打碎。
    他抬起手,在舒令嘉两边衣袖上各拍了一下,便将他全身的水雾蒸干了。而景非桐自己的肩头却落了一层薄雪,尚且没有拂去。
    放下手,景非桐见舒令嘉只是盯着自己不说话,笑意便也淡了,问道:没发生什么其他的事吧?
    没事。舒令嘉收回目光,说道,就是觉得你来的挺好的。
    他顿了顿,低声说:这么大的雪,这么急的风,很影响心情,自己走回去有点烦。
    景非桐笑了,说:那就一起罢,幸亏过去学的一些小法术我还没忘。
    他说着,把舒令嘉往自己身边拽了一下,随手撑起一道结界,挡住了两人身边的风雪。
    这招不错。舒令嘉也笑了,推了推景非桐的胳膊,那快走吧。
    景非桐笑着,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心中忽然觉得很满足。
    他知道舒令嘉曾经受了很多委屈,也遗憾不能陪伴着他,所以每一次听说那些往事,都不觉更加心疼。
    眼下风紧雪紧,而自己赶在了这样一个晚上,为他隔绝了所有的风雪,让他重新笑了一笑。
    这一刻,景非桐觉得,自己是为舒令嘉做了点什么的,他正在努力地一点点接近和守护住了这个人。
    他心里有种无处安放的甜蜜与骄傲,稍稍放缓脚步,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其实景非桐道,我来是还想跟你说,还有我呢。
    舒令嘉道:啊?
    一句话说出口,心忽然也有了个安放处,景非桐沉沉道:独自离开门派,本来就是无奈之举,而与姜桡这一战,你必定不会退缩,但如今的立场却会为难。但我在呢。
    我就在场外看着,只偏心你,只看你的剑,只为了你一人担忧欣喜,你放心去与他比就是总之无论何时,我不会离开,永远都同你站在一边。
    最后那句话,是他瞧着舒令嘉的脸,鬼使神差般便补上的一句,声音放的极轻,几不可闻。
    舒令嘉却听到了。
    这是他从功力损毁之后,头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只偏心你,只看你的剑永远与你站在一边。
    心中五味陈杂,隔了一会,舒令嘉方道:景师兄,我这个人不太爱与人说笑,别人给我许的诺,我可是从来都当真话听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玩笑的口吻。
    景非桐一默,这回却没笑,说道:我明白。我也不太爱与人说笑,说什么就是什么。
    *
    这一届的试剑大会已经接近尾声,总共也只剩下四场比试了,但因为都是高手相竞,前来围观的人反倒更多。
    第一场便是姜桡和谢晓婉。
    虽然姜桡在前几次的比试中都表现的极为出彩,可以说是本次试剑大会上声名鹊起的新秀,但上一场跟余沧流的对决中,他却一反常态地借助了过多法器与符箓,胜的不算太漂亮,引起了一些诟病。
    再加上魅音派的法术是出了名的诡异难测,所以这两个人比起来,胜负还真的未可知。
    姜桡其实很有潜力,我眼看着试剑大会上这几场的比试下来,觉得他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都足够沉稳笃定,而且每一场都有进步。
    一名长者冲着自己的弟子们分析道:可惜上一场明明不是很强的对手,他看起来却有些慌了,而且应对之间也没有之前高明。
    那些弟子们纷纷点头,一名弟子说道:师尊,我听说姜桡主要是因为天赋特别出众,其实他来到凌霄派拜师才不过两年,可能基本功夫还是差了一些。
    不错。长者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而且有点滑头,怕死怕伤,迎击的时候总是不去正面对敌,有时候纯天赋流和技术派,反倒容易太过空泛
    看剑!
    他的话被场上的一声高喝打断了,只见仿若一道闷雷在半空之中炸响,姜桡身形一晃,快若闪电,竟然一剑直刺,生生穿透了谢晓婉剑下分出来的一道幻影!
    场下是一片惊呼,有不少人都表情错愕。
    这可不像姜桡的剑路,而且他的剑上竟然能爆发出这样强的力道,要知道,之前就连舒令嘉跟方廷对决之时,都没能做到直接用剑将幻影刺穿。
    当然,那是因为舒令嘉受伤之后灵力不足,但姜桡一直所欠缺的,也是正面迎击的爆发力与锐气,没想到他竟然就在这一场比试中一口气把缺陷给补足了。
    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吧?怎会领悟和进步的如此之快?
    人们已经顾不得交谈,目光都集中在了战场之中。
    这一场竟然结束的远超意料的迅速,姜桡非但没有受到魅音和幻影的影响,更加没用任何一张符篆和法器,几乎是一剑一个,将谢晓婉耗损功力分散出来的幻境尽数斩杀了个干净。
    怎么会这样,姜桡竟然有这么强的爆发力,真是活见鬼了。
    肖凝儿站在场外,低声自语,忍不住回头向着何子濯的方向看了一眼。
    殷宸中途弃赛离开之后,暂时没有人能跟她讨论战局,但在肖凝儿的认知当中,姜桡也一直是个天赋有余,刻苦不足的人,而且无论行事为人还是遇到战事,还都有点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
    但如今姜桡竟然克服了这种缺陷,暂且不论他是如何从短期之内做到这种地步的,肖凝儿只是担心舒令嘉如果跟他遇上,又该如何应对。
    一时的输赢还不是关键,肖凝儿永远也忘记不了曾经有一次姜桡被激怒之后看着她的眼神,那种阴毒森冷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肖凝儿一直隐约觉得姜桡心机深沉,为人歹毒,不是个好东西,她甚至担心比试当中舒令嘉如果落了下风,姜桡会暗施手段害他。
    怀着这种忧虑,在轮到舒令嘉上场的时候,肖凝儿都不知道应不应该盼着他赢了。
    但不管她心愿如何,舒令嘉还是打败了唐冠,接下来便由唐冠与谢晓婉争夺三四名,而此次试剑大会的魁首,便会在姜桡和舒令嘉之间产生。
    其实对于这个结果,有很多不甘心被刷下来的弟子们都是颇有微词的。
    因为不管此战输赢,能在这样规模的大会上获得第二,都足以成为以后可以拿出来谈论的资本了,而姜桡人品有亏,享受这样的地位总让人觉得不平。
    但偏生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其他人除了背地里抱怨,也是无能无力。
    肖凝儿左思右想,依旧担心,终于还是没忍住,晚上趁人不注意,偷偷跑去找了舒令嘉。
    她过去的时候,舒令嘉正在院子里练剑,肖凝儿便站在门口,喊了声:师兄。
    舒令嘉收势转身,随手将威猛往地上一插,这才奇道:凝儿?你怎么来了?
    肖凝儿心里面老是不踏实,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应该也有些慌张,定了定神,才过去道:没事,随便走走。师兄,你的伤这是都好了吗?
    舒令嘉道:没完全好,还差一些,但是不碍事。
    肖凝儿知道他那句差一些的意思,应该还是代表着伤势不轻,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说道:那你明天真的要和姜桡比啊?
    舒令嘉倒是笑了:那不然呢,难道我说不敢跟他打了?岂不是显得我很没出息。
    肖凝儿道: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可是姜桡一场比一场厉害,我担心他会伤了你。别看他整天装模作样的,其实可不是个好东西,天天打坏主意。否则当初也不会嫁祸给你了。
    舒令嘉道:他是个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么。既然以前吃过亏,如今当然得有些防备之心才行,我有数,你不用担心。
    肖凝儿也知道舒令嘉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情,那是天王老子都劝不动的,既然对方都这样说了,她也只能点了点头。
    稍稍犹疑,肖凝儿又问道:但如果这次胜了姜桡,你是不是也不会回来了?
    舒令嘉听到又是这个话题,目光不由地闪了闪,顺手将剑收回剑鞘,道:嗯。
    他这个收剑的动作,让肖凝儿想起第一次见到舒令嘉的时候。
    那是一群少年人在演武场上练剑,其中属他最出挑,最好看,衣衫潇洒,风采卓绝。
    当第一个把对手的剑挑飞之后,他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入剑鞘,同时笑了一下。
    有一道光落在那笑容上,显得耀眼而夺目。
    那一瞬间,心头怦然而动。
    她最喜欢看舒令嘉那副骄傲而潇洒的样子,无拘无束,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困住他。
    可是后来在门派当中,她就几乎没再见舒令嘉这样笑过了。
    不甘与责任,师恩与自我,这样的反复拉扯当中,也将他的意气一点点消磨。
    如果舒令嘉不回门派,那么他们之间的交集将越来越少,但如果他回来了,或许他也不再像舒令嘉。
    肖凝儿深吸一口气,笑冲着舒令嘉说道:你不回来就对了,我觉得你在门派中一点也不开心。你不用听那些风言风语,无论你怎么选择,咱们这些师兄妹们都是明白的,你喜欢在哪,就在哪。
    舒令嘉不禁看向她。
    肖凝儿迎着舒令嘉的目光,冲他甜甜地笑:师兄,你重新拿起剑来不容易,可拿好了啊。
    她说完之后,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舒令嘉不觉朝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又停住了,眼看着肖凝儿远去。
    这时,在门外的不远处,慢悠悠传过来另一个声音,说道:这姑娘对你不差。
    舒令嘉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没见到人,便说:干什么鬼鬼祟祟的,进来啊。
    下一刻,景非桐便出现在了舒令嘉的面前。
    舒令嘉道:你听见我们说话了?
    景非桐道:抱歉,不是有意的,我刚刚过来,只听见了最后几句。
    他看了看舒令嘉:她很喜欢你。
    舒令嘉面上一热,啧了一声道:说什么呢?那是我师妹!
    景非桐摇了摇头,便闭嘴了。
    顿了顿,舒令嘉又道:跟我来往过密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不过同门之谊罢了。
    景非桐笑着点了下头,一时无言。
    他能看出舒令嘉说的是实话,他对肖凝儿不过是当做师妹罢了。而刨除男女之情不说,在门派中还有这么个人愿意理解和关心他,总归也是件很好的事。
    景非桐只是在想,连肖凝儿都这样说了,那么以前舒令嘉到底怎么过的?
    可惜在他失意消沉的那段日子里,自己无福陪伴那,又是不是这位姑娘陪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同度过?
    景非桐不愿意再想下去。
    舒令嘉莫名觉得目前的安静让他有点不自在,问道:你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景非桐道:没事,没想什么。方才你师妹的叮嘱很有道理,明天姜桡不好对付。
    事到如今,他绝对可以肯定,姜桡的身上有一股未知的神秘力量,与其说舒令嘉要打败他这个人,不如说是在与这股力量相抗衡。
    这一回,舒令嘉却没像对着肖凝儿时那样,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不碍事。
    他掀袍子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说道:不错,眼下我的旧伤虽然还没好,过去在其中练的功力也只能发挥出两成,但是因祸得福,根基毁掉之后,对于心宗这本杂念丛生剑的剑谱,倒是体悟颇多,只不过时间太短了,有很多地方还不透彻,所以我也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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