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之后,对方才迟疑着说道:你,你走进一些。
    舒令嘉也仿佛身在梦中,竟然当真依了他的话,又是上前两步。
    而后便是眼前一道亮光,如同闪电划空,骤然而过,转眼间落在他的眉心之处。
    舒令嘉要闪却已然不及,惊诧之下,只觉眉间一阵发烫,而后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因此而沸腾起来,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充斥全身,又融入血脉,转眼消逝。
    舒令嘉踉跄几步,站稳后就再也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异状了,他心中莫名急切,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又忍不住向前凑去,再问道:你是谁?
    黑暗中,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那声音低低说道:你都长这么大了。
    舒令嘉想去抓那只冲着自己伸过来的手臂,却抓了个空,他发现对方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触碰到自己,但是自己摸不到这个人。
    别急,我会去找你的。
    那个人说道:没想到你会误入这里,也是缘分。给我一滴血。
    舒令嘉只觉得指尖稍稍一痛,然后肩膀便被人搂住,轻轻把他推了出去。
    那个人的动作十分轻柔,他却陡然间感到自己仿佛从哪里踏空了,整个人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睁开眼时,面前一灯如豆,夜色沉沉,火光跃动。
    舒令嘉抬起手来,见自己的指尖上沾了一丝极为细微的血迹,证明了方才的一切不是他的错觉。
    其实他的修炼并没有完成,但却可以感到浑身上下灵息充沛,精神也很好。
    他抬头,正好看见对面摆着一副铜镜,镜子中的脸还是他那张脸,但眼角似乎拉长了一些,皮肤也显得更加清透莹白,整副容貌便如同明珠美玉,简直有些熠熠生辉一般。
    那人不光能与他神识相通,而且甚至仿佛解开了他身上的某种禁制,这到底是谁?
    舒令嘉正是满腹疑云之间,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踏过客栈的长廊,正朝着自己房间这边走了过来。
    舒令嘉一下子就从床下跳了下来,闪到门口,便听脚步声也停了下来,只与他隔着一道门板。
    然后有人嗒嗒嗒,在门板上敲了三下,那声音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很有韵味。
    也只有一个人,连敲门都能敲成这个样子了。
    舒令嘉几乎是立刻就放松了下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脸上已经带了点浅笑,却故意问道:谁啊?
    他的语气有种假凶的感觉,让人想起毛还没长齐,却要弓腰拱背呜噜噜发狠的小奶猫,站在门外的景非桐也笑了,说道:我是舒令嘉。
    舒令嘉眉梢一扬,哼了一声,说道:不可能,我认识舒令嘉,他说话可不是像你这样的。你这个骗子,到底有何居心?
    景非桐叹了口气,说道:不是吗?哎呀,那可坏了,这位公子,不瞒你说,其实我失忆了,只记得舒令嘉这么一个名字,这可怎么好啊。
    舒令嘉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将门一把推开,捣了景非桐一拳,又扯着他的袖子拉他进门:偏就是你会说!
    景非桐只是笑,进了房间之后把门关上,仔细看了舒令嘉几眼,然后怔了怔。
    舒令嘉道:怎么?
    景非桐道:这些日子不见,我瞧你气色还好,只是怎么模样有些变了?
    他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形容。
    舒令嘉这幅样貌,本来就器彩韶澈,明姿粹美,是一种极为明艳和锋利的漂亮,而他如今的样子,更似乎比先前还要好看了一些,乍一看去,简直煌煌不可逼视。
    但景非桐本来就不在意他的相貌美丑,只是觉得舒令嘉甚至在气质上也与之前有了些微妙的差异,以前仙气盈然,此刻隐隐多了一丝魔魅之感,这样些微的陌生,让人有点不习惯。
    他问道:发生了什么?
    舒令嘉道:说来话长,但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要先听你的发现。
    景非桐失笑,道:好罢,那我先讲,不过你得先坐下。
    舒令嘉走到窗前的桌边,勾脚轻轻一踢,将一把椅子踢到景非桐的面前,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笑道:怎么,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难道会让我震惊的站不住吗?
    他说的轻描淡写,是因为景非桐从进门开始,脸色上也没有表露出太多异样之色,所以舒令嘉压根就没太当回事。
    他坐下之后倒了两杯茶,却见景非桐双手结印,连下三重结界,将整个房间封的严严实实。
    舒令嘉的脸色逐渐惊疑,眼看着景非桐走到自己面前:你这是
    景非桐弯下腰,附在他耳畔低声说道:纵无心的封印地我已经进去过了。
    舒令嘉一转头,惊讶道:你进去了,你自己进去的?你疯了,那多危险!
    房中光线模糊,在这个距离上,他才突然发现,景非桐的黑眼圈很重,脸色也有些不好。
    听到舒令嘉的话,景非桐才笑了一下,说道:无妨,不危险,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纵无心从来就没被封印过。
    舒令嘉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眼睛逐渐瞪大了。
    就算是景非桐说纵无心跑了,他都不至于这么惊讶,但是若说从来没有被封印过,那之前包括何子濯在内的所有人,那一番努力岂不是都成了笑话?
    为此,他们甚至还付出了沾染劫难的代价,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如果这话换了一个人来说,舒令嘉必定斥为荒谬,但景非桐为人谨慎,这话他敢出口,就一定是真的。
    舒令嘉抓住景非桐的手臂:你怎么知道的?
    景非桐将他进入封印地的整个经过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他口才极好,舒令嘉光是听着,便感身临其境,只觉得浑身上下毛骨悚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真佩服你,刚来的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然怎么办呢?
    景非桐笑了笑说:你是没看见,其实我当时非常惊慌,差点没力气从里面走出来。现在见你这幅样子,已经是努力安慰了自己很久了。
    他按了下舒令嘉的肩膀:不过我也想开了,没事,天塌不下来,咱们见招拆招吧。
    我合理推测,纵无心即便是没有被封印住,也一定受了伤,所以才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兴风作浪。可见他就算是厉害,身上也终究还是有破绽在的。
    有时候情绪的感染力很强,舒令嘉乍然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本感觉天都塌了,但景非桐这样一说,他也又觉得心情放松了些许,说道:倒也是。
    景非桐笑看着他,舒令嘉外貌微妙的变化还是让他有些不习惯,烛火的光线落在他的眼角,微微闪动,看起来倒有些像是泪光一般。
    这让他忍不住伸出手来,在舒令嘉的眼角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却发现是干的。
    数日未见,景非桐竟一时舍不得收回手,柔声问道:你呢?这些天过的好吗?脸又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了吧。
    舒令嘉这个人就是吃硬不吃软,对于他来说,别人迎面抽过来一个大耳光,都比这样轻柔无比地摸一摸他的脸要更好对付。
    景非桐的语气中带着关切与担忧,让舒令嘉陡然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那时候没觉得什么,他这样一问,倒是让人心里陡然漫上一重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的疲惫。
    舒令嘉移开目光,身体微微后仰,避开了景非桐的手,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就还行吧。就是从青丘出来的时候
    他话没说完,便听景非桐咳嗽了几声,于是又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用手掩着口,眉头微蹙。
    舒令嘉心念一动,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景非桐的手,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让我看看。
    他两手一起扒着景非桐的胳膊,把他的手拽下来,这才看见对方苍白的嘴唇上已经沾了血迹。
    舒令嘉吃了一惊,连忙道:我扶你去床上躺下歇会。
    景非桐咳了半天才缓过来,转眼看见舒令嘉眉头拧着,眼中神情有惊慌也有担忧,顿时觉得心头微微一痛。
    他反手将血迹抹去,笑着安慰他道:真没事,只是受了些微内伤而已,也不重,哪里就用得着扶了?
    舒令嘉没理他,架着景非桐走到床边,推他坐下,景非桐无奈,便也只好老老实实脱了靴子上床躺好,眼看着舒令嘉把被子扯过来,一直给他掖到下巴。
    他咳了一声,道:小嘉,这是夏天。
    舒令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给他倒了杯水,说道:你的手凉的像个鬼一样,还夏天。我说刚才看见你脸色就不对劲,自己本身就有心魔,还往那种地方跑,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他一边说,一边凝气于掌,要帮景非桐疗伤,景非桐却抓住了舒令嘉的手腕,微笑道:我确实有心魔不假,那你还记得我的心魔是什么吗?
    舒令嘉微顿。
    景非桐拉他坐下:心里也是小嘉,面前也是小嘉,所以没什么可怕的。你在这里陪我一会,就比任何疗伤之法都都管用了。
    第75章 宝月琉璃
    舒令嘉这回倒没再说什么, 顺着景非桐的力道坐在了床头,隔了一会才说: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如果你的心魔真是我,那为什么还一直迟迟没有好呢?
    景非桐摇了摇头, 淡淡笑道:我发过誓永远不骗你的。
    舒令嘉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景非桐道:我想或许还是需要什么契机。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什么, 这心魔的来源就无法解释, 所以还没能得到化解, 不过我见到你之后, 确实减轻了很多。你别急,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罢之后微笑,冲舒令嘉眨了眨眼睛:不过你要是再不说你的事, 我可就要急死了。
    舒令嘉被他握住了手,想挣,但终究没挣, 叹口气道:好罢, 这可说来话长,那你要是听累了,直接睡也行。
    他从自己到了青丘,收到门派有难的消息开始讲起, 一口气说到了如今为何会出现在魔族,包括方才修炼时的所见也没有漏下。
    景非桐不觉沉吟。
    舒令嘉道:师兄,自从进了那处秘境之后, 我真觉得每一件事都很奇怪啊。先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刚出生不久就被师尊给捡上了凌霄山, 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很早之前还有那么多的经历,又那么复杂。
    你,我不记得,而这一回同我说话的那个人, 我明明对他极为亲近,却也毫无印象。他好像解开了我身体中的某个封印,但是我甚至连那是封印什么东西的都不知道。
    景非桐道:换个角度来想,其实这是好事,说明你正在把过往慢慢想起来,不是吗?
    舒令嘉道:什么都只能想起来一点,云山雾罩的,徒然令人着急。没准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你的心魔就能彻底除去了呢!
    景非桐没说什么,默默攥着他的手,将五指收拢。
    舒令嘉低头看了一眼,他很少这样跟别人有过这样亲密的举止,心里不由觉得两个大男人这样手拉着手也未免太腻歪了。
    可是景非桐的手掌干燥而温暖,这样轻轻一攥,就好像让一颗空荡荡虚飘飘的心,在无数波谲云诡中落到了实处。
    他慢慢地反握了回去,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事情一件件来,等到凌霄派这边的事了了,咱们再想一想办法,看看是不是可以想起更多。
    景非桐道:小嘉,我说句话,你别生气。
    舒令嘉道:你都这样了,我还生什么气?好像我很喜欢生气似的,说罢。
    景非桐咳了一声,张了张嘴,又停下了,申请道:能坐起来说吗?这样很没气势啊。
    舒令嘉道:就你讲究,说个话还要气势你要骂我啊?
    他把景非桐拽起来,让他靠坐在床头,景非桐道:我是在想,何掌门当年也是封印纵无心的成员之一,而且据我所知,他所占的方位是坎位,坎不盈,中未大也。习坎入坎,失道凶也①。
    舒令嘉听到这里,渐渐意识到了景非桐要说什么,脸色微变。
    景非桐道:按照当时的阵法,这个方位主北,应该正是封锁位。这纵无心不在阵中的事,你说他,知道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以前觉得师尊最是孤高持正,但现在,他的很多举动都让我看不明白。
    舒令嘉道:或许他真的知道什么也不一定,就算纵无心的事他不知道,但师尊毕生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凌霄能够在他手中重新崛起,那个劫正等于一根扎在心上的刺,他极为在意,甚至不择手段也要化解。
    从离开凌霄派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他早跟我印象中的那个人不一样了。
    连景非桐都没想到他已经认识的这么清楚理智,他还一直以为在舒令嘉的心中,何子濯会永远都完美无缺,高高在上呢。
    景非桐道:小嘉,你
    舒令嘉摆了摆手:你知道吗?我虽然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但其实我的记性原本是很好的。刚刚重伤那会,我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愿意去想,自从下了凌霄山,心里松快了,我反倒经常会去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我还不会变人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总是过来摸我的毛,就藏在师尊的院子里住,他会经常用各种小法术逗我一起玩。
    我的第一柄剑已经折断了,但当时是师尊亲手寻了材料为我打造的。我刚刚化成了人形后,师尊和大师兄教我走路,练剑,其他的弟子都没有被他这样手把手地教过。练成之后,他带着我去其他的门派切磋,每回都会骄傲地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小徒弟,天生就是习剑之材,日后的成就一定会超过我
    舒令嘉转过头来看着景非桐,认真道:他可能是变了,可原来,他真的对我很好。
    景非桐一时失语。
    其实最初还没有对舒令嘉完全熟悉和动心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能理解这个人。
    舒令嘉看着决绝而冷漠,起初景非桐觉得他简直凛然不可侵犯,很难打动不说,而且一旦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合他的眼了,他会立刻跟你道不同不相为谋,走的连头都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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