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有呢!可你家又没人识字,有你也学不了!”
    “谁说没人呢?我家小孙孙都会写自己名了……”
    张文海排在后头,听着前面的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他很想反驳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教人打鱼的书,而且读书根本就不是为了打鱼,怎能将如此高雅之事和这些俗事相提并论呢?
    可是他也知道,这话一出绝对讨不了好,更重要的是,他刚刚才得了农书上的好处,又怎能立刻倒打一耙呢?
    小橙子不明白自家少爷纠结的点,他只奇怪,明明之前说不是为了鸡蛋,可怎么一提发鸡蛋了,他家少爷就立刻窜到前头去了呢?
    他伸着脖子踮着脚拼命往前看,待看清楚站在台子角落的那人时,嘴立刻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
    “少爷少爷!”小橙子激动地跑到了队伍前头,将张文海拉了出来。
    “干什么?!”张文海很不悦,他还想去前头看看那人的真面目呢。
    “楚……楚公子!我看见楚公子了!”他们此次来闽地,就是为了找楚辞,没想到居然一落地就碰见了!
    第299章 潜移默化
    “哈哈哈……”
    楚辞笑得前仰后合, 小酒馆的木桌子被他拍得啪啪响,路过的人忍不住探头,想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你小子以为这里在搞邪教组织呢?还留下来侦察敌情, 可笑死我了。”楚辞仗着坐在包厢里,身上没有丝毫的偶像包袱,他已经嘲笑张文海许久了, 直把人笑得面红耳赤方才作罢。
    “谁叫你搞得这什么讲座太怪异了……话说楚兄你你堂堂一府提学, 又不是农官, 怎么在这搭台讲什么肥地?”张文海哀怨地说道。
    “我不讲肥地,难不成讲吟诗作对吗?”楚辞反问他。
    “对啊,提学大人自然得讲学业,你得让老百姓们知道读书之人多高雅,他们才会敬重咱们。”张文海就从没看过一个读书人会给庄稼汉讲什么种田肥地的,这不是有辱斯文吗?但眼前的人不一样,张文海即使要劝, 也要委婉些。
    “敬重咱们?你还想天下的老百姓们把读书人供起来不成?”楚辞笑笑, 他清楚大家都是这样想的。
    张文海摇摇头:“供起来倒也不必, 但是楚兄, 我记得你曾说过, 你此来漳州府的目的,为的是改良当地学风, 让闽地百姓知道读书习文的重要性, 还此地一片朗朗书声。可是当你教会了他们肥田之术后,百姓们便会一心求谋生计,哪里还会进学,你这不是南辕北辙了吗?”
    他为楚辞感到十分担忧,要知道事做不好, 楚辞就不能回京城去,他可不愿楚兄这等天姿在这穷乡僻壤蹉跎一生。
    “这你可说错了。”楚辞反驳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百姓生计都无法维持,那又谈何读书?当日太傅大人曾游历此地,心中对此地民风颇为担忧。我原也以为,此地百姓不愿受教化。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不是百姓不愿读书,而是他们打从心底觉得,读书无用。”
    “读书无用?读书怎会无用呢?要想光宗耀祖,除了科举再无他途。”张文海说道,要不然的话,他爹当年怎么会捐近半数家产,只为给他求一个名额呢?
    “那你觉得,这里的老百姓,需要的是光宗耀祖,还是吃饱喝足呢?”楚辞反问道。
    张文海想了想一路走来看到的情景,然后说道:“他们要的,应该是后者吧。”
    “然也,在生计无法维持的情况下,他们是想不到其他东西的。而且,就算想到了又如何呢?一个学子纵使十年寒窗苦读,也不一定能读出头,反而拖累家里一起吃苦,百姓们想要靠读书出人头地,难啊。”楚辞叹了口气,寒门出贵子的几率太小了。
    张文海也沉默了,想起了当年刚碰见楚辞时他的模样了。
    “所以,要想让闽地百姓读书识礼,是一件很难的事,对吗?”张文海心里不太好受,他想,若楚兄生在豪门世家之中,定然不会被人逼迫着接下这样的任务。
    楚辞不太清楚他心中的想法,但见他眉头紧蹙的样子,依稀可以猜出来。他说:“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这世间之事无关难易,只看用心与否。百姓们并非冥顽不灵之辈,多花点功夫,他们迟早也会明白的。”
    楚辞顿了顿,又说:“你不是奇怪我为何要讲农桑之事吗?因为这是老百姓们都感兴趣的事。总有人觉得,书生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这种观念未免太过狭隘了。所以,我便从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入手,让老百姓们对于读书人这个群体有新的看法,让老百姓们明白读书的好处。到时候再施行条令,便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张文海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倒是松快了些。他抬起杯子,和楚辞碰了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楚辞也是一样,他仰头将酒喝了,夹起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转头问起了张文海的事。
    “文海,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到漳州府来?你爹的生意做到这边来了?”
    张文海摇摇头:“去年经了那事之后,我爹娘很是受了点罪,心里对于生意也就看淡了些,不再往外头扩张了。反正现在的钱,也够我用几辈子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楚辞却流下了贫穷的泪水。不说上次垫付的银子还没报销到,单就说这么久开讲座的鸡蛋钱就花了他不少了。寇静上回让徐管家送来的钱还有不少,但楚辞总不能指着那些钱过,往后他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寇静静恐怕拖累不起啊。看来,要想办法搞点钱了……
    张文海疑惑地看着陷入沉思的楚辞,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有什么特别发人深省的吗?
    “发什么呆啊,你还没说你来这干什么呢。”楚辞回过神来,不忘倒打一耙。
    “楚兄,当日一别,我便暗暗下了决心。似我这等天姿不足之人,妄想靠科举出人头地是行不通的,能中秀才,全靠楚兄你的指点。按理说,我应该回去接手家里的生意,可我不愿踏入商道,过那尔虞我诈的日子。所以我想跟在你身边办事,一来,可以提早见识到官场的真正模样,万一我哪天开了窍考上了,也能有个准备。二来,楚兄你身边也需要有人为你办事,以你我的交情,你不用担心我会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琢磨了那么长时间就琢磨出这个?”
    楚辞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张文海,他放着好端端一个公子哥不做,书也不读,跑来给他做幕僚?
    “正是!”张文海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楚辞的眼神十分热切。
    楚辞嘴角抽了抽,无奈地说道:“二老也同意你这样做?”
    张文海点了点头,他这段时间都在说服他的父母答应这事,他难得为一件事坚持这么久,张父张母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了他。
    楚辞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罢了,就当张文海也是来求学的好了,他总不能真把人当幕僚用。
    张文海见他没有拒绝,当下便开心起来,他一直都认为楚辞就是一盏明灯,只有追随着他才不会失去方向。每次他遇到事情的时候,总会想若是楚兄在就好了。
    楚辞则是觉得,一头羊也是赶,两头羊也是放,多一个也没关系。而且,文海这人情商高,在交际方面很是不错,说不定,还真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楚辞在湾县又待了两天,他将自己知道的关于怎么伺弄田地的知识教了一些之后,还留下了一本书。
    这本书是楚辞翻译过后的。之前留下的那些农书在行文上未免太过晦涩,若无一定基础的人根本读不懂,更别提只些许认识几个字的老百姓了。楚辞翻译过后,就变简单了很多,只要认识这些字的人看几遍,就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当地老百姓试了楚辞最开始说的肥地方法,很快就看见了效果。他们得知楚辞还留了一本农书,都很想看看里面的内容。识字的自然得意洋洋,不识字的也有了如果识字就好了的想法。
    一个小小的想法也许不起眼,但当它越积越多,逐渐扎根于心底之时,人们便会不自觉地付出努力去实现它。这就是潜移默化的作用。
    第300章 民告官
    “官府出告示了!你们看了没有?”
    “看了, 怎么会突然下这个通知,这下叫那些老秀才可怎么办呐?”
    三月初,街头巷尾此时都在聊着同一个话题, 这个话题的内容来源于官府发布的一张公文。这张公文是提学司的人贴出来的,上面说,要将漳州府一百余所书院缩减名额, 关闭所有十人以下的学堂, 下面还附着名单。
    这张公文就像一滴冷水溅进了热油锅里, 将漳州府百姓平静的生活全部打乱了。他们原以为,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着烧着就会灭了。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提学大人,火还越烧越旺了。
    上次他发公文若取消复取,又更改了县试府试的规矩,当时大家就议论纷纷了。但因为这些规矩对他们都有好处, 所以大家自然是赞同的。可这次, 大家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被关掉私塾的夫子们, 他们读了一辈子书, 什么生计都不会做, 只有这一肚子的学问可以给他们带来一些收益。如今生计被迫做不下去了,这不是逼着他们去死吗?
    事不关己才能高高挂起, 如今火烧到自己头上了, 他们就再也忍不下去了。有人想要上衙门找楚辞理论,却被劝了回去,这出头鸟也是当得的吗?而且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让那位楚大人打消念头呢?
    漳州府的私塾先生们大多都认识,这次榜上有名的私塾多达数十家, 不到两天的功夫,这些人就齐聚府城,准备一起去为自己讨个公道了。
    正当他们在讨论到时在公堂之上怎么说时,院子的门就被敲响了。
    ……
    “咚咚咚!”
    知府衙门外万年没动静的登闻鼓被人敲响了,听见鼓声的老百姓们迅速从四面八方赶来,聚在知府衙门外,等着看热闹。
    敲鼓的是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他身材清瘦,面容因为艰苦的生活显得格外苍老些。他两手握着鼓槌,使劲往登闻鼓上敲着,手背上爆出的青筋让人能想象到他敲鼓时的决心是多么坚定。
    除他之外,还有数十个衣着打扮差不多的人围在一旁,看样子应该是一起的。
    鼓声响了七八下后,府衙的衙差们出来了。
    “去去去!敲鼓之前想清楚了吗?朝廷有规定,凡无故敲响登闻鼓之人,需先受杖刑,方可陈冤。”衙差们表情不是很好看,身为府衙的官差,他们办案的日子其实不算多,下面还有知州,知县衙门,除非大案,否则他们根本就不用出动。
    “我们已经想好了,不管受多大的罪,一定要将那人告上衙门。如果连知府大人都不能为我们做主的话,那我等就只能一死了之了。”敲鼓之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周围的百姓们一听,立刻更有兴致了。这绝对是什么千古奇冤啊,而且那被告之人一定很有权势,竟然除了知府衙门外就求告无门了。
    衙差们听了面面相觑,又看看他们身上穿着的秀才衫,竟不敢再像之前一样先用杖刑再通报了,而是飞快地往里跑去通报。
    知府大人此时坐在书房办公,他之前也听见了鼓声,但这声音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所以他也就没有多加重视了。
    结果这会来人告诉他说是外面有一群读书人敲了登闻鼓,这就不得不让他重视一点了。
    “你们上刑了吗?”陆知府急切地问道。
    衙差摇摇头:“还没有,小人见他们穿着和普通百姓不太相同,一时不敢裁断,特来请教大人。”
    陆知府沉吟了一会,然后说:“人还是先别动,你们先去升堂,我待会就过去。最好将他们的底细打听清楚了。”
    “是,大人!”
    衙差得到指示,立刻又朝门口跑了回去。他对着领头的衙差耳语了几句话,将陆知府的要求传达清楚。
    “领头的书生,你姓甚名谁,要状告的又是何人?”
    “在下名叫王立松,乃是果县下连村私塾的夫子。此次要状告之人姓楚名辞。”王立松拱了拱手说道。
    楚辞?最前头的衙差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这名字听起来甚是耳熟啊。不待他想通,后面就有人上前,小声说道:“钱哥,这名字好像是一位大人的名字。我记得,上次咱们大人还去找过他。”
    经他一提醒,那衙差立刻想起了,可不是吗?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去年新来的提学司的那位大人就叫这个名字。
    “你状告之人,可是提学司楚大人?”衙差不敢置信地确认道,提学乃是五品官,和他们大人平起平坐。
    王立松用力点头:“正是此人。”
    那衙差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竟然是民告官?!怪不得要来知府衙门,各地县衙就算知道了,也根本不敢接下。
    他匆匆往里头去,将这个消息告诉知府大人。他原以为知府大人会让他将那些胆大包天之人赶走,可结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陆知府听完消息后,嘴角微微上扬,说道:“既是如此,便让他们将诉状呈上。他们会敲登闻鼓,定是做了万全准备的。另外,再带一队人马,去提学司知会楚大人一声,前他明日前来过堂。”
    “这……”那衙差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知府见他迟疑,立刻皱眉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是!”
    陆知府目送那衙差的背影远去,笑容又挂在嘴边。前不久那楚辞使计拿了江大海不说,还将他也牵连在内,这次楚辞自己行差踏错,他又怎能不助他一臂之力呢?
    此时外头的气氛很是热烈,在场的百姓们也知道王立松等人要告官的事,一部分人认为他们是异想天开,从来都是官官相护,知府衙门怎么可能接下这份诉状。
    另一部分人则觉得,登闻鼓都敲了,事情已经闹大了,若是知府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行那包庇之事,无疑是自毁前程,所以知府衙门一定会接下这个案子。
    两边各执己见,正闹哄哄地争辩着,突然见那衙差回来了,场上众人立时安静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想听他怎么说。
    “知府大人问你们可有状纸?若已准备好了,就立刻呈上,明日便可开堂审理此案。若无准备,便待呈上状纸后再择日开堂。”
    王立松等人十分激动,他们说:“这位大人,状纸我们已经备好了,现在便可呈上。只不知,明日那位楚大人是否会出现在公堂之上?”
    这衙差在衙门多年了,对于朝廷律法自然是熟悉的,他说:“朝廷律法有言,若状告之人有功名在身,便可请人代为上堂,不必自己出面。除非证据确凿,上报上级官员批准后,方可逮捕归案。”
    他这话虽然没有直言,但其实已经很明白了。被告上公堂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和他们对簿公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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