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一张张翻阅着,发现各县报上来的成绩都还不错,可见这些学子对于新教材的解读还是比较到位的。虽然也有一些村子比平均值低了不少的,但也并不让人意外。毕竟一项政策的推行,哪能一时之间让所有人都遵守并推崇呢?他相信,这些阳奉阴违之人,在经过这次测试后,应该也会有所改变,毕竟成绩全府通报,他们不上进,那些地方官也得逼着他们上进。
    翻完了成绩他又翻了分析表,发现大家的分析和提出的建议都十分中肯,不由赞许道:“这次全府测试本官虽没有参与,但从这些东西上面,也可看出各位大人操办的是井井有条的,可见各位大人这段时间于公务上十分尽心,本官心中深感安慰。今晚便由本官请客,必好好犒劳大家一番。”
    然而大家的反应却不在楚辞的想象之中,只见周青又呈上了几封信函,并且声明其实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禀报的事情。其他的事他们商量着便处理了,这件事,却非得楚辞拿主意不可。
    楚辞接过信函扫了一眼,发现信封上的落款都是xx府提学司,他顿了顿,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自己与他们之间的纠葛,好像也没得罪谁吧?
    回忆无果后,他拆开信函一看,发现这居然都是其他几府提学的亲笔信。各位大人行文风格迥异,但从用词上能看得出都是经过再三斟酌后才写出来的,甚至有些还隐隐透露出几丝讨好之意。除此以外,他们想表达的内容也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想过来互通有无,顺便学习一下漳州府先进的办学经验。
    当然,这句话是楚辞根据他们的说法自己总结的。可是,这几府怎么会贸然提出这个要求呢?要知道之前漳州府模拟考的时候,他们还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的。上次漳州府用新编的教材时,也从其他几府传过什么“误人子弟”、“断人前途”之类的话,怎么一时之间变化如此之快?
    面对楚辞不解的眼神,周青连忙替他解惑,听了他的话,楚辞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因为提学齐鲁直被刺杀,巡抚林甫同事迹败露导致的。钦差大人如今正在彻查此事,顺着线索往下一查,大小衙门里已有不少人落马了。这导致南闽省内部官员人人自危,毕竟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上,谁私底下没点见不得人的东西呢?一旦查出来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在这严峻的形式下,有些敏锐的官员却发现了,此事虽牵扯了不少人进去,但提学司的另一位正提学杜玉却是稳坐钓鱼台,不止没有被盘问,反而还隐隐有一家独大的倾向。根据他们私底下的分析,杜玉也是最有可能接任南闽省巡抚的人选。
    当然,这个前提是皇上不从京城指派人手下来。不过,就算是从京城派了官员来接任也没什么好怕的,自古以来都是强龙难压地头蛇,新来的哪比得上已经在此地根深蒂固的杜玉呢?
    要知道,单凭职位来看的话,正提学是与巡抚同级的。眼下南闽省出了这样的大事,正是群龙无首之际,虽说水师大营里还有一位元帅,可这岸上的事,和他们可没多大关系。是以,一贯不显山露水的杜玉一派,就凸显出来了。
    为了讨好杜玉,那些官员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在打听到他为漳州府的“全府测试”亲自命题,平时对于漳州府提学楚辞提出的一些想法也多加赞赏之后,某些人便纷纷向楚辞飞去信函,誓要学习这种新的教学模式,借此达到讨好杜玉的目的。
    楚辞盯着信函出神,本来他是准备循序渐进,待漳州府这边的模式进入成熟阶段后,再逐步向外推行的。没想到林甫同下马,反而推动了他前进的步伐,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声巧合。
    “大人,您是怎么想的?”周青等人见楚辞盯着信函沉浸其中,忍不住开口询问。
    楚辞回过神,看着下面的官员们,说道:“此事诸位也已知悉,本官想先听听你们的想法。”
    “下官觉得此事可行,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们既然虚心请教,我们何不大方接受,有好的方法也该惠及其他几府的学子们。”有人说道。
    话音刚落,又有人反驳:“此事不妥,新策才实施数月,怎能让旁人知悉?”
    底下的官员们纷纷各抒己见,其中有赞同的,也有人提出异议。最终还是赞同者居多,最重要的是,楚辞本人也是持赞同的态度的。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决定了之后便是制定计划,商议章程。此次是他们漳州府面向外界的第一步,若是出了差错,恐怕会贻笑大方,也会让他们在漳州府学子面前失去信誉,对之后要推行的一些政策十分不利。
    为了让这次活动合理化,楚辞特地去信询问了一下杜玉的意见。杜玉仔细考虑之后,给楚辞回了信。
    楚辞看完之后总结了一下杜玉的意思:一,互通有无很好,但要注意别让他们生搬硬套,还需针对各府的实际情况有选择性的学习;二,此次交流的新式教学仅限于蒙童班,科举班暂不适用。
    对于第一条,楚辞很赞同,前世的教育模式也经常创新,一旦有哪个地方出现了现象级的教育改革的成功案例,立刻就会招致全国各地的教育工作者们争相学习,像什么“x郎口模式”、“循环大课堂模式”、“大单元教学模式”等,无一不令一线教育工作者们叫苦不迭。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些模式虽然都有好处,可并不是对所有人都适用的,上级强行要求教师们把它们套在自己的课堂上,最后只能学成四不像,根本是与之前想要实现的目标背道而驰的。
    第二条,楚辞想了一下,而后明白了杜玉的顾虑。
    蒙童班的孩子们刚入学,就像一张白纸,他们可以在上面任意涂画,使之按照他们预想的路线成长,他们对于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也比其他人更强些。
    而科举班的已经习惯了原来的教学方式,乍然要求他们接受新东西,只会让他们更加迷茫,甚至影响他们在科举试场上的表现。在老派取仕的科举制度没有改变之前,他们的学习方式最好不要有太大的变化。
    而楚辞想要改革的最终目的,就是希望能循序渐进的改变原有的制度,让老百姓们可以多几条出路。这个想法实现起来也许很难,但能有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终身的目标,也该是一件幸事吧?
    想到这里,楚辞拿出之前制定好的计划再次开始修改……
    第444章 大课间
    “这漳州府也不怎么样啊!想来百姓日子应也不太好过。”一个穿着长袍大腹便便的男子下了船, 面对着稍显冷清的码头,忍不住感慨道。他们株洲府乃是南闽要塞之地,每日往来的商船络绎不绝, 热闹非凡。
    “王兄此言差矣。”从另一艘船下来一个蓄着山羊须的清瘦中年人反驳道, “此地码头修建不过一二年,有这般景象已是难得。你看那些百姓,穿的衣裳虽旧, 但上面可没几个补丁。”
    姓王的依言看去, 码头上那群扛着布袋穿着短打的汉子衣服上确实少有缝补的痕迹,但他嘴上仍强说道:“出门在外, 自然是要体面些的。”意思是说他们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表面光鲜罢了。
    山羊须笑了笑:“普通百姓自然如此,可他们是干粗活的, 好衣裳哪里肯穿来干活?要不是生活确有富足,恐怕这样的天气, 他们宁愿光着膀子, 也是不肯让汗水渍了衣服的。”
    “杨兄真是明察秋毫, 是我失言了。”姓王的也不死鸭子嘴硬了, 痛快地承认自己刚刚说错话了。
    “哪里哪里。”姓杨的摆摆手,“我也是来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漳州这两年的生意已经不声不响做到江南一带去了。你还记得前两年风靡一时的玉融丸吗?听说就是那楚提学弄出来的。”
    姓王的听见玉融丸, 忍不住回味了一下那滑弹鲜嫩的口感, 而后才疑惑地说:“可我听说,玉融丸是京城那边的菜色啊?”
    “非也, 老夫有一个学生在京城当差,我特地写信去问过,以前京城的人根本就没吃过这个。想来是为了卖出好价钱, 借势罢了。”
    两人正聊着天,没察觉不远处一个脖子上挂着奇怪牌子的年轻人看了他们好几眼,还是他们的手下发现后,警告地看了那年轻人一眼。
    没想到的是,那年轻人被警告了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还上前几步,恭敬地问道:“敢问两位大人可是受邀前来参观的客人?”
    王、杨二人有些讶然,他们明明已经乔装打扮,为何这人还能一眼认出他们的身份呢?
    也许是他们惊讶的表情太过明显,那年轻人笑了笑,说道:“两位大人虽身着常服,可你们通身的气派却不是普通百姓能有的,故而小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姓王的被他说的舒心不已,姓杨的环顾了一下四周,顿时了然于心,原是他们脚下踏着的官靴出卖了他们。
    “我们大人让小的给二位先告个罪,这几日事务繁忙,实在是没空亲自相迎,特命小的在此恭候大驾,还请二位大人见谅。过去的车马已经备好了,还请两位大人随小人前往。”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年轻人一脸笑意,说话又十分好听,叫人根本生不起气来。
    王、杨二人刚想跟着走,却见这年轻人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脸懊恼地说道:“小的差点忘了,这是小人的工作牌,还请二位大人过目。”
    他摘下脖子上挂着的东西,递到姓杨的人手上。
    这工作牌小小一张,上面记录的东西却不少,最末还盖着提学司的大印,以防假冒。
    王、杨二人面面相觑,他们为官虽已有二十余载,但这警惕之心尚有不足。没点出来倒罢了,但点破之后细细一想,竟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假若这接应之人心怀不轨呢?他们这样贸贸然跟上去,岂不危险?
    楚辞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竟会唤起这些大人们的危机感,他只是考虑到可能会有人警惕心较高,才让他们出示一下工作牌的。
    很快,王、杨二人便被接到了一间客栈里。他们二人属于来得比较晚的,南闽一共七府,除了东道主楚辞还没有过来之外,其他几人已经坐在大厅里饮茶了。
    他们先各自见礼,而后一起坐下品茶。这茶叶是徐管家采买来的君山银针,楚辞最喜欢用它来待客,体面又不失礼貌,最重要的是,这东西价格不算昂贵,不会超出他的消费水平。
    没过一会,楚辞过来了。他观察到有几位提学的脸上有些不虞之色,便立刻向大家请了罪。
    这些人来此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找茬,见他真心实意地道歉了,也就不计较多等了一会的事。但他们也很想知道,一贯礼数周到的楚提学,今日是为何事怠慢了他们?
    楚辞刚开始不欲多说,见大家寻根问底,只好说道:“方才接了一封密旨。”既为密旨,内容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大家便也熄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只是,他们的内心深处却激起了无数波澜。密旨?圣上下发的旨意?为何圣上会传旨于区区一府提学?难道真如流言所说,这楚辞在京城时,当真是一位简在帝心的人物?
    楚辞看着他们浮想联翩的表情,心中十分无奈,只好出声提醒:“众位大人,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先随在下去县学走走?”
    “走,呵呵,走!”那几位大人尴尬地笑着起身,跟在楚辞后面走去。
    他们刚刚待的那间客栈离县学很近,只是拐个弯的功夫便到了。进入县学后往左绕道直行,眼前一堵围墙将这里分成了两块区域。楚辞私底下称呼它们为小学部和初中部。
    小学部,也就是蒙童馆。这里的规模比当初楚小远他们就读的袁山县学要大上许多。最初的原因是因为民间学风不正,私营的书院很少,想读书的人都往这边来了。现在的原因则是,比起私营的书院,大家还是更相信这些官办的。
    蒙童馆里有十几位夫子,二十几个教员,一共收纳了三百多名十二岁以下的孩童就读。按照年龄区分的话,又分为启蒙班,开智班和明理班。
    启蒙班都是些六七岁的孩童,楚辞带这些大人们过去时,这些孩童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在教员的带领下做一些伸臂弯腰,曲膝下蹲的动作。伴随着“一二三四”的口号,团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教员,学的十分认真。这些动作配上他们略显圆滚的身材后添了几分憨态可掬之感,让人不免心生喜爱。
    约莫又做了半柱香的时间,也就是两三分钟后,教员停了下来,宣布解散。孩子们欢呼一声,而后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掏出一个鸡毛做的毽子,或掏出一根稻草编的跳绳,抑或是竹藤编的蹴鞠,迫不及待地玩了起来。
    孩子们玩的虽然开心,看在某些人的眼中,却是一团乱象。
    “楚提学,这里的夫子也太不称职了。学堂乃是清净地,怎能放任这些孩童肆意玩耍呢?大好时光,不应花费在这上面,业精于勤,荒于嬉呀!”他表面上是批评夫子,实际上却另有所指。
    楚辞自然明白他的潜台词,他解释道:“这是蒙童馆的大课间活动,目的是为了强健其体魄。进学一事劳心伤神,若没有一个好身体,恐怕难以支撑。”
    “大课间……活动?”其他大人对于这位楚提学的作风有所耳闻,知道他喜欢弄些新鲜词出来,这会儿见又是一个让人不解的,便出声询问。
    第445章 寓教于乐
    “正是。”楚辞说道, “所谓强国须强民,强民须强身,强身须强练。若一天到晚坐在那, 于他们的身体健康不利。要知道, 县学里的孩童,一般辰时进学,酉时才能休息, 中间间隔五个时辰左右, 怎可让他们这么长时间都坐在教室里呢?因此,本官在巳时和申时分别定了两刻钟的时间, 让他们出来活动活动, 这段时间便称作大课间。”
    听了楚辞的解释,有些人低头思索, 有些人却还是觉得不能理解。
    “可,入学堂不就是来读书的吗?要是他们的父母知道这些夫子竟是这样上课的, 能放心将他们送到这里来吗?”一个老者突然发问, 他是长宁府提学手下的一个分巡道, 做事最讲规矩。
    楚辞看向这位老者, 说道:“张道员不必担忧,此事他们的父母俱已知悉,在入学之前, 这里的教员会拿课程表给他们看并针对他们不了解的做详细解释, 如有不能接受的,自去寻找其他书院便是。”
    “课程表?”又是一个没听过的词, 这些别府的大人们忍不住对视一眼,他们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什么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那样新鲜。
    “去把那个教室里的拿出来看看。”楚辞拍拍身旁的随员, 很快,那人就进到最近的教室里,将课程表取了出来。
    这些大人们纷纷凑上去看,只看上面画了一些格子,从右到左分别有五竖,这五竖又分上下两栏。第一竖的上方写着语文、九章和乐府,下方写着德育、丹青。其他的几竖里还有书法、射箭和礼仪之类的,可以说是中类繁多了。
    “楚提学,老夫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看完后,四阳府的提学面露难色地发问了。
    “周大人但说无妨。”楚辞道,这位周大人看上去是一位慈和的老人,给他的印象还挺好的。
    “这课程表上的安排,对他们来说是否太过苛刻?”
    “这……周大人何出此言?”楚辞有些不解,他又看了一眼课程表,一天五节课,很合理啊,哪里苛刻了?
    “读书人须学君子六艺没错,但这些孩童才刚刚启蒙,便要学习这些,是不是有些揠苗助长了?”在他们看来,这些孩童目前只需要把三百千和其他几本书背熟了即可。
    楚辞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他所说的苛刻竟然是这个意思。他也没急着解释,而是让人搬来许多凳子,说道:“各位大人,大课间快要结束了,不如我们先听一节课,再言其他?”
    这些大人们只好坐在一间教室后面,按楚辞说的先听课。
    县学的启蒙一班算是一个实验班了,这些孩童们早已习惯在他们上课时会有人坐在后面,此刻见这群人进来,都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没有人四处张望,也没有小声讲话的。上课的夫子也习惯了,毕竟他们班的花用都是提学府直拨下来的,被看几眼也无甚关系。
    今天上的是周三的课表,这节课恰好就是一节丹青课。夫子叫了上课之后,孩童们立刻起身鞠躬问好,齐刷刷的声音和动作让后面坐着的大人们愣了一下。
    他们坐下后,夫子开始讲课了。原本在他们的想象中,丹青应该是十分讲究细致的东西,需要极敏锐的观察和细细的描摹才能够画出来。可这节课上的学习,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丹青还能这么学?
    只见这些孩童每人都掏出了一块包着树叶的手帕,这些树叶形状各异,中类也不同。
    难道是要画树叶?
    不,只见他们挑选了几片树叶出来,小心翼翼地在纸上比划着,似乎是想摆出什么形状。大家又想,难道是准备临摹吗?
    也不是,只见最后一排的小胖子摆好了形状后,便将树叶拿在手上,用毛笔小心翼翼地将墨水涂在了上面。涂抹均匀之后,再将它们印在纸上,不一会儿,纸上就多了几个黑团团。
    这时,有人发出了一声嗤笑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有几个好奇心强的孩子忍不住回头观望,以前坐在后面的可没这样不礼貌过。
    楚辞面色不虞,往那个人的方向看去,发现原来是富洲府的一个分巡道。此人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原本斯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神情,让人对他难以生出好感。
    楚辞压低嗓音问道:“何道员这是何意?”
    那人将嗓音也压低了些:“楚提学见谅,只是下官从未见过这样的作画方式,一时来不及收敛,失态了。”
    楚辞眼神变冷,这人嘴上请罪,可表情态度却无一不写着嘲讽二字。
    其他人心中想:这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谁人不知这楚提学是杜提学一派的,就连巡抚下马都有他的手笔,这人竟还敢当面给他难看,也不知这楚辞会如何应对?
    楚辞知道大家都在默默观望,他也懒得和这人费口舌,只是轻轻地离开座位走到小胖子的身后,轻声说了几句话,那小胖子便拿着那幅画朝那人走了过来。
    这位何道员笑容微敛,看着面前这个大眼睛的小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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