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薄薄的纱窗,向外面看去,是星汉灿烂。那些星辰,每一个,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放着光,直到烛灯逝尽的那一天。那些星辰,倒映在秦三月的眼中。
    她满眼都是星辰。
    怅然地坐在书桌前,秦三月蹙着眉,时不时抬一抬眼睑,不让那些女孩子气的东西流下来。雪见兰摆在书桌角落,不同以往,缓缓摇曳着,饶有柔动的感觉,似在向她传达一丝安慰。
    良久之后,所有的不舍、伤心、自责与无奈,化作一声叹息,从她口中吐落。
    “想哭的话,就哭吧。不会有人笑话你的。”她身后传来声音。
    她略微回头看去,见叶抚站在门口,表情淡然。她牙齿咬着嘴唇,转过身,低着头,显得委屈地说,“老师你应该先敲门再进来的。”
    叶抚沉默片刻,说:“对不起。”
    “不至于。”
    叶抚其实理解,秦三月话意倒不是真的是“先敲门”,而是说他让她接引《南柯一梦》神魂前,应该先告诉她会发生这种事的。她也没有怪罪,多少还是觉得自己无法两方面都照顾到,有一些自责与无奈。她显得委屈,也只是显得,归根到底,还是在怪罪自己。
    “现在……现在胡兰应该更容易找到师姐了吧。”
    “等红绡命星升起,就可以了。”
    “要多久?”
    “或许还要一段时间。”
    “会在哪儿升起?”
    “东南方。”
    秦三月幽幽抬起头,朝着东南方看去,先是没什么表情,片刻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震惊得睁大了眼,张嘴看着叶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未来的路,还有许多坎坷。”叶抚深深地看着秦三月。
    秦三月低着头,紧握拳头片刻,松掉,吐一口气说,“有时候,我怀疑老师你是故意把我们三个收作学生的。”
    “任何偶然,都是一种玄妙的故意而为之。”
    “或许,我应该怪我生错了年代。”
    “代代如此,年年如此。”
    秦三月转过身,面对着星河,低声说,“我不想做你学生了。”
    “现在还太早。”
    秦三月背对着叶抚,没看到叶抚看她时,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忍。
    “我已经长大了,许多地方,我这个年纪,都开始张罗亲事了。”
    “你还没有长大。”
    秦三月低沉着肩,失去了反驳叶抚的勇气。在长没长大这件事上,似乎晚辈总是没有理由去反驳长辈。她晃了晃头,撇开那些莫名的念头,向着叶抚,翻手,两道光芒泛动,随后,她手中出现一柄长剑,一柄短剑。
    “老师,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能从山海关梦境中把这两样带出来?”秦三月疑惑地问,“那不是虚幻的梦境吗?为什么能具现?”
    “因为它们不是器物,而是生命。”
    “生命?”
    “在很久以前,炼器师有一支比较特殊的支脉,他们能够把气运,诸如文运、武运、仙运,甚至是国运,炼作神魂,形成具备生命但不具备意识的存在,通常我们称这种存在为僵鬼,亦有僵傀之说。无形有命,有命无意,可躲天灾,可避五衰。便是形容僵鬼的。”叶抚说,“而你手中的两柄剑,就是僵鬼。”
    “无形有命,有命无意,可躲天灾,可避五衰……”秦三月喃喃,看着手中的长短剑。
    “这是符檀送给你的吧。”
    “嗯。”
    “好好珍惜,这可能是世间唯二的僵鬼了。”
    “唯二?”
    “僵鬼本就是不被容许的存在,是超脱规则的东西,自然是要被规则排斥抹除的。”
    秦三月又一次听到“规则”二字,不由得问,“规则,到底是什么?”
    “你所见,水往低处流、一年有四季、生老病死、长成、所想、所感、所言、所闻……一切,皆为规则。”叶抚说,“换句话说,‘有’是规则,‘无’也是规则,只有——”
    秦三月听得脑壳痛,张了张手掌,“别说了,别说了。我是个笨蛋,别说得那么复杂啊。”
    叶抚笑了笑,“随你吧。”
    秦三月努努嘴,看着长剑短剑问,“那这两样,我到底该怎么处理呢?”
    “既然是符檀的遗物,你收好便是,当然,也可以当你的兵器。僵鬼的攻击是没法规避的,毕竟超脱了规则。”
    “可我又不练剑。”秦三月嘀咕道。
    “练剑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算了,要御灵,还要学阵,我怕我练不过来。我收着就是了。”
    “一切看你怎么处置。”
    秦三月想了想问,“既然僵鬼是以气运等等所炼,那么这长剑短剑呢?老师知道吗?”
    “国运所炼。”
    “国运啊,我记得符将军是大夏帝朝的公主。不会是大夏的国运吧。”
    “便是。曾经的大夏是唯一的帝朝,占据了天下九分国运。国运如虹,用其国运来炼僵鬼,也不意外。而且,符檀或许没告诉你,她是大夏之魂。”叶抚说。
    “大夏之魂?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是大夏的继承者。”
    秦三月顿了顿,“但既然她是继承者,为什么大夏任由她死在山海关?”
    “任由?”叶抚笑了笑,“你觉得是任由吗?难道不是根本就不知道她会死在那里?毕竟,山海关在最后的封闭期,用上了南柯一梦,遮蔽了外面人的视线。”
    “难不成,是有人想要符将军死在那里?”秦三月震惊道。
    “山海关是个局,符檀身在局中,若无他人干涉,依照如日中天的大夏的本事,不可能救不了她。”这番话,算是默认了秦三月的发问。
    “可是,照老师你说,大夏鼎盛至极,又有谁能算计得了呢?”秦三月有些疑惑。
    “大夏曾经所在的高度,是现在的帝朝无法比拟的。那样层次的帝朝的帝位,没有人不觊觎。”叶抚说,“自然地,也有人不希望大夏一国独大,无法正面击溃它,那么就从内部将其分裂。”
    “分裂?”
    “一个帝朝,失去了魂,自然就凝聚不到一起去,不论是从现世还是象征意义上。”
    “所以,符将军之所以会死,极大程度是因为被谋害了?”秦三月想起之前在梦境里,符檀曾写过一封信,向大夏汇报山海关的情况,但结果并没有收到来信,或许,那封信被别人拦截了,根本就没有送到大夏。
    叶抚点头,“这大概也是一种不幸吧,身为大夏之魂的不幸。”
    “是谁!”秦三月忽然迫切起来,“是谁害了她,老师你知道吗?”
    叶抚淡然看着她,“怎么,你想给她报仇?”他的语气,他的神情都透着无形的威严。
    秦三月极少从叶抚这里感受到压迫性的威严,这使她立马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我告诉过你许多次,不要脑袋一热,就给自己增加一些莫须有的压力和目标。”叶抚带着训斥的语气,“你和符檀感情很深,不希望她死,这是人之常情,但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从我这儿听了只言片语,加上一些自我猜测,就想着要去给她报仇?讨回个公道了?说好听点,你是重感情,说难听点,就是意气用事!”
    “我不希望我教出来的学生是个意气用事的莽夫。”叶抚严肃地说,“我同你说了那么多,难道你意识不到符檀之死绝非个人恩怨问题,而是牵扯到一个帝朝,甚至天下格局变动的秘密吗?你但凡冷静一点,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秦三月老老实实地接受批评,没有顶嘴。被叶抚一番批评后,她冷静下来,的确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都没有去好好思考分析,实在是不应该。
    叶抚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张嘴又觉得也不应该给刚失去了挚爱之人的秦三月那么大的压力。他语气便轻缓了下来,“总之呢,我还是希望你能做好你自己的事,等有能力了,再去探寻那些秘密吧。”
    “多谢老师指正。”秦三月连连应声。
    叶抚便转身,向外面走去,边走边说,“还有几天,就要到东土了。”
    “哦。”
    叶抚走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很安静,而很安静的时候,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寂寞、孤独。
    秦三月坐着,脑袋轻轻贴在书桌上,望着星河,想要试着,去感受符檀的孤独。
    但,人与人的悲欢总是,不尽相同。
    历时七十二天,共计接引《南柯一梦》神魂十二万三千五百七十四道,魂碎一道。
    ……
    自云舟驶入一片阴沉沉的天空,再也没见到太阳起,大家便知道,现在已经进了东土的围海,不久后,就要驶入东土上空。在甲板上,遥遥朝着东边望去,目力极好的话,可以看到那边细雪飘扬的样子,那里就是东土了。
    不同于去年冬的雪,现在的雪小了许多,也不再那么猛烈。可这依旧是极其反常的气候,毕竟现在是九月间。以往,整个东土,除了极北的雪山带可能会下雪,没有哪个地方会在九月下雪。即便现在居住在东土的人大都已经习惯了,也仍旧没有改变这并不寻常的事实。
    云舟上一间厢房里。秦三月提着笔,点了墨,在最后一个字上着落,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肩膀微微低了低,嘴里喃喃,“终于完成了。”
    她束净笔墨,收好纸具等等,招来一道吹墨风,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桌子上,几百张纸哗啦啦地颤动起来,在吹墨风的吹拂下,尽数收束整齐。
    秦三月满意地笑了笑,捧着这一大叠写满了字的纸,轻快地出了门,来到叶抚的房间,咚咚敲响。
    “进来。”
    秦三月应声推门而入,边走边说,“老师,新书写好了!”
    “关于山海关的吗?”
    “嗯嗯。”秦三月坐到叶抚对面,看了看叶抚手上的东西,顺嘴一说,“啊,老师你又再雕刻那些东西啊。”
    “闲着嘛。”叶抚收了伙计,伸伸腰,问:“还顺利吧。”
    “嗯,比洹鲸志顺利一些。”
    “准备起什么名呢?”
    秦三月没答,反问,“老师不先看看吗?”
    叶抚笑道,“你写的东西,自然是好看。我打算等印刷了,买本珍藏的,好好看看。”
    “不带这么夸人的。”秦三月听来,总觉得叶抚是在打趣她。她接着说,“书呢,分为三个部分,一是我在山海关废墟所见所闻,就是看到的那些巨兽之骨啊,战斗的残余场景猜想啊之类的;二是我在梦境里所见所闻,跟他们守关人的相处,以及我在书库和档案库里看到的关于山海关的记载,三是山海关被隐藏的真相。”
    叶抚点点头,“不错嘛,框架很合理。只是,我比较关心,你是用什么方式揭露秘密的。”
    “我之前也想过,本来打算开门见山的,但是想了想,似乎大家都不怎么能接受太过直白和坦露的东西。”
    “是的,真相往往不被人接受,因为那与被接受的常识相悖。大家还是喜欢看被人粉饰过的美好珠帘。”
    “所以,我还是打算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去揭露,让那些喜欢细读和研究文字涵义的人去猜,猜我到底想表达什么。”
    叶抚笑问,“为何这么想?”
    秦三月眨眨眼,“人嘛,都是很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比起你告诉他们的真相,他们更愿意相信通过自己努力挖掘出来的东西。这大概是人本能的排他性吧。所以,我就把真相隐藏在故事里,去满足他们的发现秘密的成就感与自我中心感。”
    “懂得挺多的。”叶抚有些诧异。
    “在山海关梦境里待了二十年,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就只有钻研这些。”秦三月说,“也多亏了单医师,帮我完成了不少猜想验证。”
    叶抚笑着打趣,“或许,让你再轮回个几百次,你就是文学、通性行为学、泛性普理哲学等等方面的大师了。”
    “那我会在成为大师前,先疯掉的。”秦三月说着,警惕道,“老师你以后不会偷偷地又把我扔进山海关梦境那种地方吧。”
    “怕了?”
    “怕了。”
    “你倒是实诚。”叶抚摊摊手,“说实话,我也怕。毕竟,永无止境的轮回确实很折磨人。”
    秦三月牙齿咬得嘎吱响,“老师你知道折磨人,还把我扔进去,就不觉得惭愧吗?”
    “当然不惭愧。你是我的学生嘛。”
    秦三月努努嘴,撇过头,小声嘀咕,“我不想当你学生了。”
    “你又来了。”叶抚摇摇头,“算了,不闲扯了。想想吧,这本书你打算叫什么名字?”
    “三十三号记录员。”
    “噗——”
    秦三月瞪大眼,“老师,你笑我!”
    叶抚板着脸,“没有笑,哪儿笑了。”
    “你明明就有在笑!”秦三月急着说,“你以前从来不取笑我的!就算我以前字写得丑,文章写得烂,修炼也很笨,你都不取笑我的!”
    “我只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叶抚站起来,越过秦三月,“碰巧,碰巧。”
    “什么好笑的事情?”
    “你的书名取得真……棒!”说完,叶抚笑着大步走了出去。
    秦三月愣了好一会儿,才狠狠跺了一脚,边喊着,“你就是在取笑我书名取得丑!太过分了,居然还笑得那么大声!”,边追上去。
    云舟驶入东土空域,随着漫天细雪与轻快笑声。
    一路追到甲板上,秦三月看见叶抚站在边栏处,静立远望。她瞧着那安静的背影,心里一下子安宁下来。不着痕迹,她站到他身边,同样静立,同样望远,想着:
    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又要见熟悉的人。希望,一切还是最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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