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弋怔了怔,他还以为文言文大多赏析价值高于趣味,现如今看来,是当年的他心绪太过浮躁,于是狭隘了他的眼界。
    果然还是要多看书。周承弋说着,突然一顿。
    嗯?
    他视线正要挪开,却发现这篇游记完结后留下的半页空白处,竟是有留言的。
    并非死板周正的印刷体,而是手写上去的字,与扉页的字体不一样,却也是扑面而来飘逸之感,仿佛这字都要得道成仙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一人之手。
    周承弋定睛一看,发现这竟是用的白话文,还是写给他的留言。
    『止戈先生:
    虽书坊已告知,先生准许任何人使用,学生还是要向先生致歉。
    抱歉未曾先告之先生,便擅用先生所创之标点符号,实在是学生太过欢喜情难自已,也不知用的可有错漏。
    此文章是因先生而作,先生若有一日观之,学生当感荣幸至极。
    子固留书』
    止戈正是周承弋的笔名,他上一世就用这个,虽然也有其他马甲,但还是大号最习惯,便在署名时随手记上了。
    标点符号一事,符谦确实是在第二封回信时提起过可介意推广使用,周承弋哪有什么资格说什么同意不同意,自然只能回所有人都可以使用。
    符谦后来还夸他大人大量来着,弄的周承弋极不好意思,尤其是见了这么一封郑重其事道歉的信后。
    他想了想,也翻到自己那篇文下,拉开抽屉拿出羽毛笔沾墨,在那半页空白处写下回复。
    周承爻默默的站在身后,看着小弟拿着一根羽毛沾了墨就在纸上落下一个相当漂亮坚毅的字。
    周承爻讶然,安静的看着一个个字在羽毛笔下有棱有角的成型,没有出声打断。
    周承弋的心神也专注在杂志上,并没有注意到。
    『致子固先生:
    先生二字某是万万当不得的,请务必莫要再如此称呼,某惭愧万分。无论是标点符号还是创刊,某都是摘前人硕果,实在不值一提。
    反而是阅罢先生文章,深感见识浅薄。论学识,某远不及先生矣。
    止戈』
    而周承弋也未曾想,他不过是心血来潮的回应,到后来竟成了杂志作者之间互相告白答疑的保留项目。
    每次书坊将样刊送到作者家中,然后问起有没有想写给谁的留言,写完之后再将样刊带走送至那位家中。
    周承弋曾有一次收到八本的情况。
    后来有读者知晓此事,特意致信书坊,要求也将作者样刊上的字打印而出,却并未得到回应。
    事情扯远。
    周承弋回复完之后,也看了看自己的文,第一期连载正好卡在云梦狐找到了第一个要引渡的阴兵,问他心中可有什么遗憾。
    前文才揭露了阴兵们死于背叛,周承弋刻意着重描绘了背叛,估计引导读者以为阴兵要说出报复这种愿望。
    这文正好卡在转折点上,周承弋都怀疑符谦是不是在卡文进修班深造过。
    他算了算阴兵的稿子,大概能连载个三到四期左右,他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琢磨偷生了。
    不着急。周承弋骤然没有更新压力,整个人的气质都肉眼可见的咸鱼起来。
    他随手翻动杂志,发现后面的文章依旧是没有明确的标点符号的,看过前面之后,再看后面,他眼睛久违的累的酸胀起来。
    他也顿时明白符谦此番做是什么意思了。
    长安书坊本来就在那些高雅文人眼中是挂了名的,看它和其背后的符谦百般生厌。若是由长安书坊推出标点符号,不知要受多少阻拦。
    那干脆就不推行,直接出个对比顺其自然。
    而看过前者的读者,是很难再回去看没有断句的文章的。
    物竞天择,自然选择的道理,不止在自然界实用。
    周承弋明白之后也便没难为自己,只看了杂志的排版。发现最后几页竟然还有连环画,是改自白衣书生的《十三娘》。
    不得不说,符谦真的是个能举一反三之人。他不过是随口提了个主意,这娃已经搞的很像模像样的,前卫的很。
    一个子固,一个符谦,书中土著竟恐怖如斯!周承弋忍不住自言自语。
    什么恐怖如斯?周承爻咳了一声,周承弋赶紧摇头说没什么。
    却见周承爻揶揄的看着他,视线若有似无的落在他手上。周承弋奇怪的顺着视线往回来,然后就看到了雪白漂亮的羽毛笔。
    天鹅毛?周承爻明知故问。
    周承弋:哥,我觉得我可以解释的,我真的不是
    噗周承爻憋了很久,看这傻孩子绞尽脑汁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
    周承弋一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瞬间摆出委屈的表情,眼巴巴的看着周承爻。
    周承爻被他盯得受不了,不一会儿就举手认输,是我不对,我早便知道此事,不该逗你。你倒也是,这么大人,竟还跟我撒娇,害不害臊?
    周承爻又是因为弟弟的亲近而高兴,又因为他用此法而无奈。
    周承弋却是转而笑逐颜开,得意挑眉道,此乃孙子兵法示敌以弱。
    周承爻笑,我只瞧出你幼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薅天鹅兄的鹅毛薅多了,让天鹅兄对他分外怨念,这日入睡后,天鹅兄竟然入梦来了。
    他默默看着对他怒目而视的那只脱下羽绒大衣的天鹅,语气沉重至极,天鹅兄,你秃了。
    不,秃的是你。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
    周承弋瞪大了眼,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视线变狭窄了,头变得自幼了,身上凉凉的,而眼前高大的阴影压下,他听到自己满含恶意的声音,你秃了!
    !!!
    周承弋明知是梦还是瞬间惊醒,从床榻上一弹而起,第一反应就是摸自己的脑袋。
    很好,长发飘飘,油光水滑。
    头发还在。
    周承弋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兴奋起来。
    他知道偷生该怎么写了!
    偷生顾名思义,必定是有个人苟且活着,这卷有两个主角,一只妖戚风,一个人王民。
    戚风受了重伤,为王民所救,却在伤好之后夺舍王民的躯壳,成为了王民。王民的生魂即去不了地狱投胎,又无法回到自己身上,最后只能在世间飘荡,直到遇到云梦狐。
    云梦狐告诉王民,想要回到身体很简单,只要想要你回去的人多,你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回去。
    王民大喜,带着云梦狐重新回到王家村,却见顶着王民皮的戚风十分受欢迎,就连王民的父母也是对戚风喜爱万分。
    反而是问起以前的王民,多数厌恶至极。
    王民借云梦狐的力量具象化,去找他的朋友亲戚甚至父母,都是站在戚风那边的,他走投无路了,他被戚风彻底偷走了人生。
    王民要死了。
    有了灵感就是不一样,周承弋一路写下来几乎没有卡顿的地方,仿佛是开了绿灯般畅通无阻。
    这边周承弋再次废寝忘食的沉迷入创作之中。
    而外边,第一册 杂志已经在长安书坊上架了!
    第10章 读者来信
    天色未亮,方才五更天,隔着一扇木门只听街上雨声淅沥,一慢四快的梆子声随着更夫拖长的风雨如晦,朝野满盈,平旦,寅时![1]的报时声逐渐远去。
    长安书坊却是烛火通明,四五个长工正从那头北厢房的印刷房到临街的店面来回的搬着书。
    除却细雨之中的泥土味道外,整个后院还充斥着一股新印的墨味。
    符谦站在廊檐下,雨水顺着屋檐一角滴落在他脸上,他却并不在意,而是快速的伸手扶住差点跌倒在小水洼里的长工。
    你小心些,别磕着了。说着伸手拉了拉盖歪了的油布,将青色的封面盖住,去吧。
    那长工登时吓得瞌睡全飞了,忙不迭的护紧了怀里的书,同时心里也无比庆幸这沓书没有掉下去。
    若是周承弋在这,必定会惊讶一番,这书和到他手里的样刊差别可大多了。
    唯一相同的,怕是只有书封上那句诗文了,然而便是这诗文也并非主人亲笔所写,生硬死板的多了匠气。
    符谦为了用这句诗都快把房观彦的门槛踩破了,哪里可能还叫他费这些功夫,只属了名字盖了章。
    我晓得这阵子大家都忙的晕头转向,现在更是一夜未睡,但打起精神来,搬完东西就可以去账房那领这一单的工钱了。
    符谦的话令长工们心情一阵激荡,都精神了起来。
    没有什么能比钱来的更振奋人心,如果有的话,那便是更多的钱。
    符谦深知这个道理,他复而又笑道,等你们回去休整一两日,回来还有大单子。
    众人虽然不知道他说的大单子是什么,但是隐约知道小公爷派了不少人出去。
    他们更高兴了。
    唯一不高兴,只有长安书坊的掌柜,对其那叫杂志的新书销量十分悲观。
    他瞧着那已经堆满了半个台子的书,同账房发愁道,东家印这么多册,若是卖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账房先生拨着算盘对上个月的流水,语气淡然头也不抬的道,你操心那么多作甚,小公爷又不是前东家,便是亏了也不会叫你来贴补。
    你与其担心这些,不如想想你怎么早日把欠的账平了吧。
    说的也是。掌柜讪讪闭嘴。
    符谦出了书坊之后,并未立刻回府,而是去了长安的各个义庄。
    世人只道小公爷符玉兰是个铜臭商人,却不知道他也是个极大的善人。
    长安收留孤儿乞儿的最大一所义庄便是他和骆异建立的。
    要不然骆异一个有举人功名傍身的太学学子,又何至于日日过的那般清贫,直到《十三娘》版出才有了些家底。
    这事只有房观彦晓得。
    符谦此次过来,便是来给这些被收留的孤儿乞儿们介绍工作的。
    晨光熹微,逐渐重叠的叫卖声将这座古城唤醒。
    掌柜的确认好书都摆放整齐了,便叫伙计拿了挡板准备开店营业,却见门口不知何时蹲了一大批打着补丁的少年与孩童。
    有人叫我将这个给你。领头的瘦弱少年上前,将一张纸条递过去。
    掌柜一瞧,竟是他们东家叫来的人。
    他看完内容后很是惊诧,连忙叫来账房,账房瞧了之后也有些讶然,不过却道,东家自有考量,如何吩咐便如何做。
    掌柜游移不定,账房便道,你何时见小公爷在赚钱上含糊过?
    遂点头。
    不一会儿,一群少年孩童或托、或抱、或用布包裹背在身后,每人都带着好几本书出来,引起众人侧目。
    而这些人一出来便各自分道扬镳,嘴里却吆喝着差不多的话:长安书坊出杂志!子固先生亲笔题诗赐稿,挑战传统开山之作《狐梦》刊发连载!
    等等咳咳小孩,你说子固先生?哪个子固先生?
    蒋羽生是太学学子,他今日心血来潮来了好友几次推荐过,却因为正对面就是长安书坊而并未去过的面馆吃面,还特意选了背对着那腌臜之所的方位坐着,却不想陡然听到这声吆喝。
    他连面都没来得及咽下就叫住了人,还被呛了一下。
    这话将小孩问倒了,他哪里知道是哪个子固先生啊!
    不过他倒也不笨,眼珠子一转,竟是直接指着书封道:便是这个子固先生。
    蒋羽生看着那印章十分激动,当即就掏钱买了一份,都忘记这是他最厌恶的长安书坊所出了。
    丞相府外,一身官服的房丞相正欲上轿,突然听见一声吆喝远远传来刺透这方宁静。
    房丞相动作微不可察的一顿,旁边人立刻心领神会,是老爷。
    高声吆喝的少年转角刚踏出一步,就被吓的缩回脚,吆喝声也戛然而止:他道这边怎么这么安静,原来是官老爷府邸。
    他悻悻正欲败走,却被叫住,你的书,我们老爷全要了。
    义庄小子们清脆洪亮的叫卖声响彻街头巷尾,同样的事还发生在各个地方。
    几日连绵的大雨,也没能影响长安书坊门庭若市,这不都到要歇业之时,还冒雨跑来一书生。
    书生情急之下还撞到了门口一位丫鬟,连连道歉。
    他急急冲到柜台前,都顾不上湿透的衣服,可有刊登了《狐梦》杂志?
    没有了,最后一本刚刚买走了。掌柜回答。
    书生满脸失望,又问,那不知何时能有?
    这客人,这是我们东家说了算的,我们也不知道。掌柜说着又指了指一边桌子上放着的纸笔和木盒,不过你可以写信,我们东家每日大早都会派人来收。
    那个木箱是杂志发行第一日,东家来问询之时,发现比预期还要好之后,翌日叫人特意送来的。
    说是收集读者的意见或建议,谁都可以写。
    这可真是一个新鲜至极的事物,一经问世便招来许多人,其中不乏些明明没卖书却仇视长安书坊的,不过后来这些人便再也挤不进去了。
    因为那些早买了的人已经看完了,纷纷前来写书评建议之类。
    掌柜好心提醒,书生感激的道了谢,二话没说便坐了过去。
    掌柜目送书生离开,就听账房冷不丁的说了句,今日来问《狐梦》的超过子固先生了。
    好像是如此。自从杂志发行之后,每天慕名而来询问的许多,基本都是为了子固和《狐梦》而来。
    掌柜的也没注意,不过相比较一开始一边倒问子固先生的而言,如今问《狐梦》的次数已是相差无几了。
    而也只有每天晚上睡前开箱的符谦才知道,《狐梦》如今有着怎样恐怖的人气,又是怎么快速腾起,追赶并最终超越子固的游记的。
    其中也不乏些秀气字迹,显然是闺阁小姐所书。
    这些人不缺钱,消息来源广,不仅知道符谦是老板,还知道长安书坊出杂志前就派了不少人去外地,想要将《狐梦》大卖特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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