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转眼便快到了清明时节。
    子夜窗外雷声滚滚,暴雨如注,鸟兽皆被狂风骤雨惊散。裴筠庭独自披上外衣,本想推窗远眺,却意外在海棠树下瞥见一个模糊的玄色身影,然而等她定睛想要看清时,仅剩树影在风中孤独的摇摇欲坠。
    翌日天气终于放晴,院外胭脂色的海棠花被狂风暴雨打落在地,零零碎碎,教人远远瞧去,暗叹可惜。
    弄妆梳洗,眉妆漫染过后,裴筠庭本想去同裴瑶笙一块用膳,临走前忽然瞥见桌上摆着的东西,立即顿住脚步。
    那是截被人完好砍下的桃枝。
    门外轶儿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姐,府里来了位客人,说是叁殿——”
    话音未落,裴筠庭便提起裙摆快步流星地飞奔出去。
    远远瞧见温璟煦对面坐着的背影,她心脏倏然惴惴不安地跳动着,却说不清是出于内心的忐忑焦急,还是因方才的疾步奔走。
    她走得太快,银儿与轶儿跟得艰难:“小姐,奴婢话还没说完呢......”
    屋内二人一同闻声回首,裴筠庭呼吸一窒,这才看清那人脸上戴着块银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
    视线于半空两两相撞的当下,她便得出了结论。
    不是他。
    面具未遮住的半面完全对不上,声音亦非他本人。
    待她走近,男子便起身行了个主仆之礼:“属下见过二小姐。不知小姐可有收到桃枝,主子曾在信中特意嘱咐过,归途中必定要折一支送到您手上。”
    “嗯。”出于礼节,她试图抬眼与之对视,不出半刻又因无法掩盖内心铺天盖地的失落而垂下眼睫,“他和我提起过你。”
    “此乃属下之幸。”
    “你是回来送消息的?”
    “非也,属下往日都在幽州替主子办事,最近收到消息才赶回来。府上的凌轩便是从属我手下一员。”
    “是么。”
    自她进门起便一直袖手旁观的温璟煦突然插话:“你那书院办得如何?”
    裴筠庭怔愣一瞬:“已招到第一批学生,正陆续走上正轨。”
    “缺钱么?”
    “还行。”她想了想,“思年把大半的私房钱都拿出来支持我了。”
    温璟煦若有所思道:“噢,那我也给你一笔钱吧,入股会给分红吗?我要占大头。”
    裴筠庭万分无语。
    她匆匆瞥一眼面具男子,抿紧嘴唇,本想再问些什么,耳畔蓦然传来裴瑶笙的呼唤:“绾绾,莫要打扰他们议事了,过来陪我放风筝吧。”
    哪怕再如何心存侥幸,再如何不甘,也无法改变眼前人并非心上人的事实。裴筠庭盯他半晌,最终缓声应道:“来了。”
    转身,却又在无人瞧见的角落偷偷红了眼眶。
    子规啼,不如归,道是春归人不归。①
    ......
    看裴筠庭挽着自己的手,满脸失魂落魄的模样,裴瑶笙不由长叹一口气:“绾绾,你近来憔悴不少。”
    她自嘲苦笑:“我若还能满不在乎的吃好睡好,阿姐才该感到害怕。”
    “你呀,嘴上相信他,其实自己也十分担忧。”
    “是。”裴筠庭声音出现细微的哽咽,“阿姐,我心中是亦存了几分气恼的。倘若此事真是他因故而为,假死脱身,我也气极。燕怀瑾每次都这样,拿自己的安危作筹码和赌注,无论何事都自己承担,他也不想想,如果哪日失算,如果哪日赌输了,谁又来为他的生死负责?”
    “阿姐,我也是人,我也会有私心......”
    裴瑶笙颇为心疼地握住妹妹的手,明白眼下说什么皆是徒劳,只无声安慰着。
    长长的风筝线牵扯纸鸢,愈飞愈高,直至站在地面望去,只能勉强瞧见一个黑影。
    清风和煦,拂过面颊,略过发丝,谁料堪堪走神片刻,风突然止住,导致那纸鸢降下,正巧缠绕在隔壁院子的树枝上。
    裴筠庭回神,后知后觉感到有些愧疚,忙放下线辘:“阿姐莫急,我去去就回。”
    “当心别摔着了。”
    “没事,我有分寸。”说着越走越远。
    然而赶到那颗郁郁葱葱的高树下时,已有人先她一步,长身鹤立,手里攥着那蝴蝶模样的纸鸢,银色的面具折射寒光,眼望着她步步朝自己走来,将东西递给她。
    手指隔着一寸的距离,礼貌地靠近,又疏离地分开。
    “多谢你。”
    “无妨,举手之劳罢了。属下先行告辞。”
    ......
    ......
    清明前夕,裴筠庭亲自上街买好祭品,打算前去祭奠傅伯珩。
    马车摇摇晃晃的向前驶去,街南绿树浓荫,春日柳絮如雪花般飘满游春的道路。树顶杂映着艳花交织的娇云,树荫下则是人家居住的朱红门户。
    被春雨浇灌过的泥地软趴趴的,踏在上面须得步步谨慎仔细。
    待行至墓前,才发现有人和她赶到一块去了。
    “筠庭见过傅夫人。”
    两人有过几面之缘的,傅夫人一眼认出她的同时,慈爱地笑笑,却不难看出其面容枯槁。她一面将祭品摆在碑前,一面道:“那孩子性格顽劣,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罢。”
    裴筠庭含笑摇头,蹲下身去帮她:“从未。小侯爷仗义又可爱,我与叁殿下都极为喜欢。”
    傅夫人手上动作微滞,眸光涣散,话语间难掩悔恨:“我......我劝过他的,可伯珩铁了心要去,还拿剑抵在脖子上威胁我和他爹,若不允他去,便要血溅当场。怪我,怪我过分紧张他,想着先满口答应下来再从长计议,谁知侯爷真的准了。”她再也抑制不住,掩面痛哭,“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十月怀胎,原望着他欢欢喜喜的长大成人,不求功名利禄,来日娶妻生子,幸福美满,做娘的便心满意足了。说到底,打一开始就不该有这个孩子......让他生于将门,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
    “不是的......夫人,小侯爷他志在高山,极有主见,虽年岁不大,但一腔热血足见其侠肝义胆,他未曾怪罪您,您亦不要过分自责。”
    身旁永昌候府的丫鬟抹了把泪,俯下身来试图扶起捶胸顿足的傅夫人:“夫人——”
    蒙蒙细雨中,海棠花遗世独立,少年终于落叶归根,得以安息。
    裴筠庭魂不守舍地由银儿搀扶走下山坡,半路被豆大的雨点劈头一淋才想起打伞,狼狈至极。
    朦胧的雨雾中,有人自远处气定神闲地撑伞走来,身着一席青衣,与周遭喧嚣的雨声显得格格不入:“裴二小姐,别来无恙。”
    她脚步一顿,迟疑地问道:“韩文清?”
    “正是在下。”他微微欠身,遥指一旁,“那儿有处歇脚的凉亭,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我赶着回去。”裴筠庭眼神戒备,掺杂几分淡淡的厌恶,语气讥诮,“希望韩公子早日学会诚实待人。”
    银儿默默上前,半边身子护住她;轶儿一手打伞提篮,另一手则悄悄握住腰后的刀柄,预备随时出鞘。
    韩文清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依旧镇定从容:“他都死了,我不明白你究竟还在执拗什么。”
    裴筠庭蹙起峨眉:“与你何干?你又如何笃定此事,难不成韩公子在现场?”
    他哑然失笑:“即便没死又怎样,你就如同他的玩物,现在他兴趣尚存,愿意宠着你惯着你,万事都依你。可你有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他遇见更有趣的人,不乐意再惯着你了,你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无稽之谈。”
    “你知道他行事多残忍,多心狠手辣吗?待在幽州的那几月,多少官员和异邦眼线死于他手。你亲眼见过他是怎样折磨人的吗?啧啧,剔骨割肉,凌迟,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叁皇子只不过是在你面前装得乖顺罢了,就像深山老虎扮作猫兽,总有一日会原形毕露。等到那天,你的下场会比他们凄惨千倍百倍。所以——何不跟我走呢?”韩文清企图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目光透出几分与乌戈尔如出一辙的疯狂,“没了他的倚仗,你猜自己是否会受尽白眼?”
    “......”
    相顾无言间,纷乱的雨水打湿衣摆,横壑于他们之中的,不仅仅是雨幕,还有彼此的立场。
    “玩够了吗?”裴筠庭微扬下巴,略带不屑,嗤笑着反驳他的话,“你想我跟你走,实际也只是将我看成了一个可随意处置的物件,一个战利品,执着于我身上有关于你昔日的某些记忆罢了。当年出手相助的那些感激或许并不足以成为你带走我的理由,你更看重的,是燕怀瑾对我的感情,你想让他痛苦,也想让他尝尝失去挚爱的滋味。相比之下,我真替陆时逸感到恶心,他不远千里寻兄,兄长却毫不在乎,满眼装着仇恨。”
    “韩文清,或者我该改口叫你陆文清?”
    瘦削青年的心底忽然涌上一阵杀意:“啊呀,我真是开始后悔留你一命了。倒不愧是我所欣赏的人,查到那么点东西,也能拼拼凑凑这么多事,险些让你触及核心,可惜,都是徒劳。”
    此人言行相诡,讲话亦牛头不对马嘴,在裴筠庭一行人看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私下早已请过温璟煦派人深挖韩文清生平,堪称事无巨细,一览无余。
    局势斡旋,她不再被动。
    “韩公子想做什么,皆和我裴筠庭无关。是敌是友,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你与燕怀瑾为敌,便是与我为敌。还望韩公子休要再像看玩物般看待我,承蒙欣赏,送你句诗。”漂亮姑娘被触及逆鳞,展现的带毒獠牙亦使人为之震颤,“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②”
    “就此别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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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BGM  年轮——张碧晨
    ①出自元代关汉卿的《大德歌·春》,译文为:春天的杜鹃叫了,好像在说“不如归去”。你走的时候说是春天就回来,而今春已到,人还未归。
    ②出自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鸡鸣》
    本章加更一千字,下章还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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