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故意地垂了垂眼睫,似是想要掩着些什么情绪,故作镇定地回道:“还算是…会看账。”
    寇氏听她言语支吾,便觉出了事情的蹊跷,再加之沈沅近两次同她学习中馈之务时的表现也是不佳,便放松了警惕。
    亦认准了,沈沅她应该是不太会看账的。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京中的世家贵女虽多,但是精于打理账目的人却是极少。
    一般的世家后宅中,这种种的琐碎账目也都是要交由账房来打理的,主母也只是会对其核实一番,所以总会让采办的人钻了空子,藏匿银钱。
    寇氏见沈沅仍眼巴巴地盯着她那账簿,便问道:“弟妹是想看看这本账簿吗?”
    沈沅微作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寇氏便让下人将那账簿递给了她,也想趁此观察观察沈沅看账的神情。
    却见她用那纤白如瓷的左手甫一翻开那黛蓝色的书封,便颦了颦眉目。
    沈沅似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将精致描画的含烟眉又舒展了几分,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镇静。
    寇氏不动声色地将她的神情都看在了眼中。
    心中也愈发认定了,沈沅她还真的不怎么会看账。
    ——
    午门,燕翅楼。
    这日是英亲王行刑的日子,小皇帝还没到场,已被贬为庶人的英亲王也没被官兵押到刑场上。
    陆之昀却提前登上了燕翅楼,他面色冷凝地看着乌泱泱的天际,其上浓云密布,空气中也渐渐涌起了淡淡的湿潮。
    种种迹象都在彰显着,京师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男人英俊的面庞显露了忧虑,江卓站在他的身旁,同他提起了沈沅近来同扬州唐家的书信往来。
    “公爷,夫人将自己的嫁妆分成了三份。这第一份,好似是留做日常周转之用了。第二份,则在京师盘了些铺子。最后的那一份,夫人则让她的舅父唐文彬,在扬州还给她盘了些商铺。”
    江卓说完,便觉得沈沅还真是个颇会管理自己财物的人。
    她懂得将自己的嫁妆分散着保管,还知道钱财总是会很快就被花光的,只有盘成铺子经营着,才不会变成死钱。
    不过她既是还将自己的嫁妆分散到了扬州,那便意味着,这位新入门的夫人,还是对他们的公爷有所保留,不算是太信任他。
    她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呢。
    免得日后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无论是同陆之昀和离也好,还是被休弃也罢,那置业如果都在扬州,就算大祈的律法规定,如果女子改嫁或是和离,带到夫家的嫁妆是带不走的。
    沈沅这些在扬州的置业,却还是能够保留下来。
    果然,等江卓说完这话后,陆之昀英隽的眉宇立即便蹙了几分。
    他嗤笑了一下,声音也冷沉了许多:“都嫁给我了,以后就很难再回到扬州了。她愿意怎么弄她的这些嫁妆,就都随她吧。”
    江卓眨了几下眼皮,觉他主子这话,表面上是透着无奈的纵容。
    实际上却在彰显着,沈沅既然已经落入了陆之昀的掌心里,以后就不会再有离开,或是逃开他们主子的机会。
    提到了扬州,陆之昀又蹙眉问了江卓一句:“对了,唐禹霖那处有没有消息,他还有没有再给夫人寄过信件?”
    第30章 你五婶的宴贴
    燕翅楼被阴云密布的天际笼罩。
    江卓看着陆之昀英俊无俦的侧颜,见他的神情虽是平静无波,但问这话时,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也想不太清楚,陆之昀为何会这么在意唐禹霖的动向。
    若说他是介意沈沅曾险些就嫁给了唐禹霖,那也解释不通。
    因为这京中还有个陆谌,原本沈沅和陆谌的婚事可是板上定钉了的,且陆谌其人也比唐禹霖要才华出众。
    唐禹霖参加了两次乡试,却都没有获得进京赶考的机会。
    可陆谌只考了一次,便榜上有名了。
    江卓觉得,吃醋这种事同陆之昀本人是不搭边的。
    更何况,他觉得陆之昀若真的忌惮,也应该去忌惮陆谌。
    江卓如实回道:“大人,这马上就到秋闱的日子了,扬州那处来的人说,唐文彬为了让唐禹霖能够专注于科考,没将夫人与您成婚的消息告诉他。唐家的大少爷现在还不知道这事,而且上次…上次您可是将他寄给夫人的信烧了。唐禹霖许是觉得夫人并不想耽误他科考,所以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往京师寄过信了。”
    陆之昀边听着江卓的回话,边微微仰起了头首。
    他看着天上的乌云仍未散去,面色愈发冷峻。
    不经时的功夫,小皇帝的仪仗队也到抵了燕翅楼处。
    小皇帝这番至此,身旁不仅有徐祥和平素就近侍于他的太监们,还多了位唇红齿白,男生女相的太监小禄子。
    得见陆之昀阔步向他走来,小皇帝立即便对自己的师长兼舅父作了个揖,并恭敬唤道:“先生。”
    陆之昀颔了下首,刑部的人也陆陆续续至此,押着蓬头垢面的英亲王到了午门之下。
    呼啸而至的秋风稍显凄厉,伴着五匹骏马的嘶鸣之音,小皇帝站在高大峻挺的陆之昀身侧,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英亲王现下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在监狱中大肆地辱骂陆之昀,每句话说得都极其地腌臜不堪。
    大狱之中,也都是陆之昀的眼线,这些话传到他的耳里不久,那英亲王便突地丧失了言语的能力,明显是被人下了药,给毒哑了。
    ——“行刑!”
    监斩官一声令下,五匹同英亲王手脚颈脖套连着的枣红大马便扬起了前蹄,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小皇帝骇于见到这种场面,他刚要阖上双眸,发上便传来了陆之昀冷沉的声音:“陛下,你要亲自看着他被处置。”
    小皇帝只得怯怯地再度睁开了眼眸。
    正此时,空气中隐隐传出了骨骼被外力遽然锉断的裂音,这声音并不大,甚至可谓是细微,却足矣使人毛骨悚然。
    英亲王是喊不出来的,他的面容已变得扭曲不堪。
    小皇帝的双眸倏然瞪大。
    转瞬的时当,英亲王的身体便只剩下了一个血淋淋的躯干。
    五匹马拖着他的残肢断臂,也在青石板地上划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这场面,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恶心瘆人,甚至想要做呕。
    有一个太监受不住,直接躲在一侧吐了出来,徐祥见此立即命人将那太监轰了出去:“竟然在圣上面前失仪,回去后,去慎刑司领二十大板受罚。”
    徐祥说完这话后,陆之昀缄默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是小皇帝的近侍太监,所以有时皇帝还未开口,他却会自作主张地安排一些事情,这种做法可说是深谙君心,也可说是僭越犯上。
    徐祥本以为陆之昀想要借此刁难他一番,可陆之昀却并没有这么做。
    他将视线收回后,便对着身侧抖如筛糠的小皇帝叮嘱道:“陛下,臣总有不在人世的那一日,你早晚也要自己面对祈朝的所有政务。对英亲王这种曾经觊觎过皇位的逆臣而言,惟有酷刑才能彰显帝威。陛下要永远记住,世人皆是畏威不畏德的。”
    小皇帝点了点头,却也用手捂住了嘴。
    他也不是没看过死人,却从来没见过死状这么凄惨骇人的尸体,站在气场冷肃的陆之昀身旁,他却只想呕吐。
    徐祥因着盟友英亲王的惨死而倍感悲怮,仍眼眶微湿地看着燕翅楼下,那滩尚未被清理掉的血渍。
    他这一死,京中就再无能制衡陆之昀的人了。
    徐祥想为曾经提携过他的英亲王报仇,亦渐渐地攥紧了拳头,却丝毫都未注意到,趁他走神的时当,小禄子已经从怀里掏出了块帕子,并走到了小皇帝的身侧。
    小皇帝抑住了呕意,嗓子眼儿处也只是泛了些酸水,他垂着乌眸,却见有人递给了他一块帕子。
    “陛下,您用它来擦擦嘴罢。”
    小禄子同皇帝的年纪相仿,声音也是很显清澈的少年音。
    小皇帝接过了他手中的帕子后,便看向了这个刚被拨到御前来伺候他的太监。
    小禄子的眼睛也如他的声音一样,清凉且澄澈。
    小皇帝在他关切地注视下,也渐渐觉得,自己那颗被酷刑骇得千疮百孔的心,也皆被小禄子的一个眼神治愈。
    陆之昀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高台之下,仍存着那滩触目惊心的血红。
    他眸色威冷地看着狱卒们清理着英亲王的残尸。
    巧的是,前世的这一日,死的人不是英亲王,而是高鹤洲。
    陆之昀的脑海中突地浮现了一个画面。
    在高鹤洲死的第二日,英亲王在退朝后,还耀武扬威地看了他一眼,嘲讽着问道:“你今日没空教陛下了罢?是不是得赶着去参加高大人的丧礼啊?”
    朝中无人敢去讨论高鹤洲的真实死因,却也都觉得他突然暴卒这事属实蹊跷。
    陆之昀是一般人动不了的,哪怕他的身后没有侍从跟着,凭他年少时的那些功夫底子,寻常的刺客也近不了他的身。
    可高鹤洲却不同,他的性情虽然骄亢桀骜,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文官,还戒不掉喜欢拈花惹草的毛病。
    这很容易便会让人钻了空子,寻机除掉他。
    而那个想除掉他,且有能力除掉他的人,也只有英亲王了。
    英亲王要杀高鹤洲,也不完全是真的看他不顺眼,更重要的是,杀了他,不仅可以给陆之昀以威慑,更可以让失去了臂膀爪牙的他痛心疾首。
    陆之昀的思绪渐止时,天际上的浓云亦被拨散,暖煦的太阳从其后探出了头来。
    京师的天儿终于见了晴。
    陆之昀拨弄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底的那抹冷厉也消弭了许多。
    ——
    云蔚轩。
    还没到中秋佳节,账房这月的开支却陡增了许多,陆老太太虽然上了年岁,偶尔得空也会将胡管事唤来,询问询问近来府里的银钱用度。
    既是超支了这么老些银钱,陆老太太难免要将寇氏唤到云蔚轩处来盘问一番。
    沈沅恰好也在场,那张巴掌大的芙蓉面瞧着,也显露了几分震惊。
    这一盘问,陆老太太便发现了那这月账簿的不甚对劲,就拿着采办缎子的那笔单目来说,上面记着的银钱,明显就是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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