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苍术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他是摸着黑进的家门,在进屋前经过门口篱笆门的时候,睡在门口守夜的老黄一下子惊醒了,黑暗之中老黄还没来得及大声叫唤,一只湿漉漉的手就在他的脑袋上轻轻地摸了摸。
    “别叫,是我。”
    说话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闷闷的,老黄听出这是沈苍术的声音后立刻便平静了下来,他温顺地摇了摇尾巴,有心想和许久未见的沈苍术说几句话,可是这半夜的困意到底袭上了心头,老黄打了个呵欠就又趴下了身子,而见状的沈苍术沉默了一下,在注意到老黄身底下垫着的那床被子看上去居然有几分眼熟后,他先是皱了皱眉,好半响还着站起身拎着行李进了屋子。
    进了这很久没回来的屋子之后,他才发现堂屋的灯还亮着。某只傻鸟先到了家,却没给他帮什么忙。看桌上摆的那些吃的,沈老三应该是来过这儿了,沈苍术这么若有所思地想着,走到里屋的门边上往里面一看,便看到床上正有个小山包鼓着,有个家伙正一头一脸地钻在暖烘烘的被子里睡得正香,而看见这一幕,一路上心情都有些压抑的沈苍术忽然就有些疲惫地松了口气。
    黑暗中的叹息声显得十分的明显,原本就睡得没多沉的张连翘一下子就醒了,他原本是想趴着等沈苍术回来的,可是这等着等着困意就上来,此刻他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立马醒了过来,而等他从被窝里钻出来,便看到浑身都是泥水,表情沉闷的沈苍术正坐在堂屋,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脚出神。
    “诶!你可算是回来了!刚刚那些闹事的鸡鸭才走!老黄和你说了吗?这山上这几天要可能发泥石流了!山上的动物们都说,不出三天这雨一下来……“
    等了半天就等着沈苍术回来给他汇报山里的情况,张连翘因为泥石流这事而忐忑不安着,所以也赶紧想和沈苍术商量下对策,可是他这说了半天,沈苍术都没个反应,他奇怪地抬起头,便看到沈苍术还在一声不吭地发着呆。
    “你……你怎么了?”
    悄悄地眨眨眼睛,张连翘的声音很小。他缓缓地飞到沈苍术的面前凑近了他些,却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明明刚刚分开那会儿沈苍术还是好好的,没道理回来之后就成这样了。难不成是那个让他帮忙拖车的有钱人没给钱……啊,这倒是有可能,毕竟处长那么……
    这般想着,张连翘就有些明白过来了。他几乎是在心里当即确定肯定是那有钱人耍了沈苍术又没给他家沈处长报酬才把他气成这样,而听到他的声音,沈苍术也撇过眼睛看了他一眼,接着好半响才喃喃着开口道,
    “我刚刚,见到让我妈生下我的那个人了。”
    这话一说出来,张连翘就愣了一下,他被沈苍术的这个表述弄得有些迷糊,所以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沈苍术和他说过他家里的那些破事,所以等他这么一细想,他就给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本来就犯困的脑子好不容易理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他这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你看见……看见那个人了?在哪儿啊?路上吗?不对啊,我们也没分开多久啊……不会吧,难道是那个比螃蟹还横的司机……”
    “不是那个……”
    没好气地打断了张连翘的自言自语,要是平时沈苍术肯定要冲他吼,可是沈苍术显然也并不想仔细去描述那件事的经过,于是他只是难得显得沮丧地往身后那张破竹椅上一仰,接着闭着眼睛低声自语道,
    “真替我妈不值……”
    沈苍术的话让张连翘愣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好像能感受到这个即将迈向成年的少年人在为某些事而伤心着。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沈苍术把他离开之后他见得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他并不善于言辞,所以讲的断断续续。张连翘一声不吭地听着,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在山路上偶然遇到的亲生父子,可惜就算有着血缘关系的联系,被这么不管不顾丢在山里的沈苍术也没法和和气气地对他叫一声爸爸。他的母亲因为他而死,他也没有受到过那个男人哪怕一天的照顾,在沈苍术的前半段人生里,那个本该作为他父亲角色出现的人一直在嫌弃着他的出身,而当沈苍术人生头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除了莫大的讽刺和厌恶,他甚至都一丝感触都没有。
    “我和他说了,他嘴里的那个亲生儿子是我妈和村子杀猪的生的,他听了之后脸都绿了,车拖出来了之后也没回过神,估计他现在也不想来找什么儿子了。说到底不就是缺个儿子吗?可惜,我不缺爹。”
    这般说着,随手地把往桌上丢了几张纸币,那些钱被他攥的皱皱巴巴的,可想而知,回来的路上沈苍术有多么不痛快。那秘书到最后拉着他给了点报酬,沈苍术没拒绝,毕竟沈天笑也是出了力气的,他没资格替他拒绝,而对于那个莫名其妙就跑出来的亲爹,沈苍术始终都带着一种让张连翘心里难受的表情。
    或许是对于自己的父亲居然是这样一个人而感到失望,或许是因为对于对于自己母亲死亡的无可奈何,他垂着眼睛,嘴角有些低落地撇着。那张就快要褪去青涩的脸颊上带着些落魄和狼狈,可是张连翘却知道,不为生活穷苦所迫的沈苍术有着比谁都来的固执的骄傲,生活的种种都曾经可能毁了他,但是时至今日,他依然活得堂堂正正,这般想着,张连翘就觉得有些莫名的感慨。
    他过完年也十六了,在遇到沈苍术之前,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的毛头孩子。因为本身的性格弊端。他也一直显得比较敏感脆弱。窝囊自卑人人都会有,挣扎着把苦水咽下去也就过来了。人总要长大,心理的成熟也伴随着他们会开始逐渐明白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虽然成年人的世界还没有对他完全打开大门,但是在曾经的他看来,喜欢,也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觉得自己的数学课代表特别的秀气和可爱。
    沈苍术没有乌黑而柔软的麻花辫,也没有天真甜蜜的小酒窝,他长得高高大大,脾气坏的像牛,嘴巴还非常的坏。
    对于张连翘来说,人生之路刚刚开头,喜欢上这样一个男孩却也不难接受,错过了沈苍术,他就再也找不到一个愿意给他吹叶子安慰他的人了,而就算这人再怎么嫌弃他,再怎么不喜欢他,他也就只认他一个了。
    “你靠过来干什么!为什么身上一股鸭子味……难闻死了!!离我远点!”
    嘴里下意识地喊了起来,沈苍术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只笨鸟,不知道他忽然靠这么近想干嘛,他现在的确是心情不太好,但是这笨鸟毛手毛脚的举动还是让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在火车上的那个晚上,而见状的张连翘倒是没有在意他的别扭,只是抬起自己的双手就捏着了沈苍术的脸颊。
    说到底张连翘还是个人类的身体,只是因为种籍的改变因此才会被一直认为是各种各样的动物,他的手脚和四肢都维持着人类该有的比例,但在其他所有动物看这些都会对应到动物的相应器官上。因为没有办法改变沈苍术所看到的样子,张连翘一时间只能想到这个办法来让他感受到自己,而就在他的手触碰上沈苍术脸颊的那一刻,沈苍术恍惚间好像感觉到类似于手指摩擦过皮肤的触感,再等他仔细一看,却只能看到一只鸟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干嘛……”
    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发麻,沈苍术半是紧张半是别扭,那模样和一个被调戏的黄花闺女也差不多到哪里去了。而见状的张连翘倒是好笑地歪了歪头,可他还没来得及被肚子里那番想对沈苍术说的话说出口,外面却忽然响起了巨大的雷声,紧接着,倾盆大雨落下的声音瞬间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
    顶着大雨在漆黑一片的村子里飞快地走着,深夜的村子里大多数人已经睡下了,而沈苍术则披着一件雨披在大雨中前进着,他现在要去沈老三的家里一趟,而张连翘则要去山上帮他看看具体的雨势情况。
    暴雨的袭来意味着一场灾难在所难免,从很久之前就压在整个蛤蟆沟子村民心上的大问题时隔好几年又一次摆在了所有人的眼前,雨水连带着泥沙即将又一次冲垮人们的家园,这种级别的自然灾害除了逃跑根本无从解决,偏偏现在和村子里的人说,他们也不会相信,而除了对此一无所知的村民们,被关在鸡笼,猪圈里面的动物们统统都炸了锅。
    各种动物的叫声充斥在耳边,听得脑子都快炸了的沈苍术抬起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敲响了沈老三家的门,已经睡下好久的沈老三家好半天才亮起了一盏灯,好一会儿,老人家才步履蹒跚地过来给他开了门。
    “二伢子?怎么了这是?大半夜不睡你这是要……”
    惊讶地看着面前浑身都湿透了的沈苍术,沈老三赶紧把他拽进来心疼地擦了擦他身上的水,睡在里屋的三奶奶听见动静也慢慢地走了出来,一见这浑身都是水的孩子也吓了一跳,而勉强喘了口气的沈苍术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烦躁,这才开口道,
    “三爷爷,三奶奶,我和你们说个事,现在就赶紧通知让村子里的人逃吧吧,这山上……恐怕又要有泥石流冲下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47
    沈苍术在村子里负责通知大伙,会飞的张连翘则冒着雨跑到了山上查看情况,出来前沈苍术硬是在他的脑袋上扎了个塑料袋,说实话这造型可真够难看的,但是看在它勉强能把那些雨水给遮挡一下,所以张连翘也顾不上嫌弃,直接顶着大风大雨就往山路上飞。
    视线所及,整座山的背面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山石松动,虽然因为一些扎根在边上的未成形的小树苗,雨水暂时还没发冲下来,但是只要这雨继续下去,这场灾祸就避免不了,而就在张连翘想再往前面去看看时,他却忽然看见山路上正停着一辆十分眼熟的汽车。
    那车还是那么横行无忌地停在路中央,不过这开车的司机今天显然运气不好,先是栽进了坑里,又遇上了暴雨。汽油烧完了,车子里连灯都开不了,司机秘书连带着那位老板都被困在了车里,而张连翘发现他们的时候,秘书正举着手机勉强维持着照明。
    “先生,我正在联系小崔他们,但是时间太晚了他们估计也睡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车里躲一躲,等明天一早找人把车给拖走……”
    耳朵里听着后座的秘书在那儿和老板说话,司机老丁在黑暗中没吭声,心里却有些不痛快。
    今天这事要他说,都要怪这张老板。当初说要来的也是他,说不去了的他也是他。费了那么多功夫把车子给弄出来,转头却忽然说不去了。有钱人的心思就像这天气,阴晴不定也难预料,而倒霉的就往往是他们这些苦命的打工仔。
    这么想着,心里难免犯着嘀咕,老丁没搞明白这一把年纪的男人怎么和他家里那个更年期的老婆似的反反复复,而与此同时,那位年轻的女秘书还在尽力安抚着从刚刚起一声不吭的张思淼。
    “先生,我把毯子给你拿出来吧,你的身体不好,也受不了冻……”
    说到这里尴尬的住了嘴,女秘书知道张思淼不喜欢听别人说起自己的身体情况,但是她还是无意中多嘴了,要是平时张思淼肯定得不高兴,可是今天他也没兴趣去计较这个了。
    他现在心里堵得难受,刚刚那小子和他说的话让他心里又是震惊又是气愤,一时间还真有些五味杂陈。他不相信一个在村子里长大的孩子会故意说谎话骗他,因为也没那个必要,可是如果事情就真如那个孩子所说的那样,张思淼心底也不愿意相信,毕竟在他的心底,虽然他一直不愿意承认,可是这个女人还是他青年时代唯一的一点美好记忆。
    沈雪不会骗他,沈雪不会骗他的……她怎么会骗自己呢……
    心里这么反反复复地想着,张思淼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唇,他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大雨,一时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曾经也在这个村子里生活过一段时间,那个时候这个村子就十分的贫穷。山头上没有多少树木,青壮年也大多出门在外,早几年山上的生态环境就被毁的差不多了,所以动不动就有大大小小的泥石流的发生。看现在这个情况,张思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这回事,而还没等他仔细琢磨清楚,一个炸雷已经在外面响了起来,身旁的秘书也顺势抱着头就大喊了起来。
    女人的尖叫声同样也传到了张连翘的耳朵里,他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忍不住离那车远了一点。不久之前他才从沈苍术听说了他那个亲爹的事,现在看到这不远处的汽车只觉得莫名的有些排斥。他没亲眼见过沈苍术的爸爸,但是沈苍术既然讨厌他,那他肯定也是要讨厌他的,现在看他们这个情形,应该是被困在大雨里没法脱身了,而他正这么想着,那车的车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大雨中从车里出来个男人,四十岁出头,穿着气派。大雨中张连翘也没办法看清他的脸,而那男人只是自顾自的拿出一把伞,接着不顾秘书的阻拦就迈步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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