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行商倒是无妨,但如果被上头发现我们与汉人刻意接触反倒不妙。而且,若是攻滇,主要兵力应也不是放在我们处,现下接触反倒不美。
    他如是说道。
    村长这么说是有理由的,如今的云南有两个行政中心,一个是元朝世袭镇守云南的梁王,其驻地便是昆明,另一个则是和大元分庭抗礼的本地势力大理段氏。
    段氏是原大理国国主的后人,大理国虽被大元打得灭了国,但当时的北元政府为了方便管理当地,采取的是继续任用段氏做土官的怀柔政策。
    所以,虽然大理国已经亡国了,段氏家族却依然根深叶茂。
    对于大明国来说,他们的首要敌人便是位于昆明的梁王,而想要直下昆明,最方便的方法是从贵州向西侧突入,然后穿过昆明东北侧的曲靖直刺而入。
    曲靖曾经是云南的经济文化中心,虽也以山地为主,但也有大面积的平地草原,最关键的是当地大多数道路都经过开辟,行军会方便很多。
    而秀芒村所在的芒布路,北有水量充沛的赤水河,西南有巍峨的乌蒙山脉,虽地处川、滇、贵交界处,但本身并不具备良好的交通条件,从他们这儿走耗费体力不说,还浪费时间。
    综上种种,村长并不认为明军会从他们这儿南下攻打梁王。
    所以,尽管是亲汉派,村长也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头插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不起装傻到底,等人来了再投诚也不迟。
    这其实也是当地大部分土官的想法。倒不是土官们墙头草,根据他们的生活经验,顶头上司换谁都一样,对方要的就是那种征服感,实际上根本管不到这儿,最后的工作还就是那些,日子也是那么过。
    既如此,与其打生打死,还不如顺势而为。
    不过,木白倒是有不同的想法。一点点给弟弟撕饼子吃的少年抬眼看了他们一眼,道:我若是明军,便会兵分三路,一路自贵州一路向西,破普定路、普安路后攻打曲靖,另一路自川地走,破芒布、乌撒,南攻曲靖。
    少年以指代笔,在桌面上绘出了一副简易地图:赤水河水量虽大,但冬季时候不下雨时水流缓和,明军渡河并不难。元军在芒布路驻军不多,攻打容易,待到攻下芒布,西南侧的乌蒙山和背后的赤水河便是天堑,可为明军挡住元军的埋伏,此地便成为其结实后盾。明军大可以芒部为底,与另几支分兵汇合,上下汇合,齐攻乌撒路。
    曲靖的战略地位如此重要,只要脑子不抽风,都会给它安排保镖。
    拥有乌蒙山脉作为自然天堑的【乌撒路】和从名字看就能看出其寓意的【普安路】便是两个肌肉虬结的强力保镖。
    元军在此二地都有驻兵,相对而言,普安路平原较多,攻打难度要比多山川狭口的乌撒路更容易些,但同时,此处防御也更为容易,若是从此处下手便是短兵相接,直接互搏,动静极大。
    所以,只要指挥官对地形的研究比较透彻,都会将第一号攻打重点放在乌撒路。
    既如此,作为老邻居的芒布路肯定逃不了。
    这村长看着桌上的地图,有些犹疑,以明军之力,攻打滇地勿须如此警惕吧?
    是的,在当地人的眼里,能够将曾经挥斥方遒的蒙古骑兵赶出中原之地的明军毫无疑问是强于元军的,更何况如今是大明国以一国之力攻打只有一省的云南。
    只要不是脑袋瓜有问题的都知道,一旦明滇开战,元军必败,也正因此,村长并不认为明军需要为了攻昆明花费太多的心神。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完全可以平A过去,何必要耗蓝用大招呢。
    木白抬眼,看了眼正一边啃米饼一边探头探脑望着桌上水渍的弟弟,又看了看村长。少年眉眼尚未长开,正是一团稚气的时候,还有个亮闪闪的小光头,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充满喜感,不过他说的话却让村长笑不出来。
    雄鹰搏兔,尚需全力。木白认真道,若是大明国当真狂妄到认为可靠一军之力便可轻取昆明,那我倒是觉得,大明君臣亦不过如此。
    况且
    木白也不是毫无凭据的,他将傅添从他这儿买去风景画一事说了出来:那幅图所绘正是赤水河沿岸之景,若是无心,他也不会选择此图了。
    村长闻言倒抽一口凉气,神情顿时沉肃了下来,既如此,那的确是要好好准备大郎,待到饭后,你同我一道去拜访一下王先生,我想同他就细节再探讨一番。
    说完这个决定后,村长还十分欣慰地看了木白一眼:王先生不愧是江南大儒,大郎你受他教导着实收益颇丰。
    木白应了一声,面上谦虚,实则将一口大锅推到了自家先生身上。
    这就是拜了一个有名老师的好处,有个好老师之后,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超出年龄的事都不会有人觉得这小孩过于早熟,而是觉得一定是先生教得好。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个结果呢?当然是因为他暗中引导了好多次舆论啦!
    =w=
    木白家的先生姓王,具体名讳不详,据王先生自己说,当初他和家人是躲避战乱方来到此处的,谁知路上竟遇到了悍匪,最后只剩下了他孤身一人。
    更不幸的是,他在逃跑时遇到了山中野兽,眼看就要葬身兽腹,幸好遇到当时正在山上的村中猎户,救下了他的性命。
    奈何性命虽保,家业、家人全数不在,手脚也伤了,看这人到了天命之年却孤身一人,无家可归,村长心一软便将其收留了下来。正好村学也需要一个村学的先生,王先生便一边养伤一边教导当地的孩子习字,如今便在此地待了近十年。
    这十年来,老先生桃李芬芳,秀芒村的年轻一代几乎全都是师兄弟关系,甚至还有不少外乡的学子过来求学。
    木白兄弟被收留之后自也被送去了王先生处学习,然后,木白惊喜地发现,老先生的口音和他的家乡话有些相像,探问其祖籍,果然是老家附近的。
    他乡遇故知,可把木白高兴坏啦。
    其实,这位老乡的日子过得不算太好,他之前手脚伤得不轻,现在伤口愈合后也留下了残疾,站立不稳,且不可长时间执笔。
    村长虽然给了他补助,也有学生的束脩作为生活补贴,但老先生毕竟身残,生活方面自有诸多不便。偏老先生生性颇为执拗,村民想要上门帮忙都被他全数拒绝,他硬是拖着残躯开出了一亩水田。
    毕竟是读书人,好不容易寻摸着学会了种地,地里多多少少有了些收成,但除去税粮,只能说是勉强吃饱,日子过得还是相当拮据。
    见对方过得不容易,木白便时不时套些猎物送过去。老人起初也不肯收,但木白有致胜法诀啊,放个木小文地上一滚,哪还有老人能够拒绝呢。
    老先生学识渊博,汉学、蒙文都会,如今木白所有学习的书都是他这些年来默写所得,一手字体极为飘逸。
    据说,老先生受伤之前的字写得更漂亮,一手柳体冠绝江南,只是手伤后多少有些影响发挥,但老人对此也很是想得开,直说能活着就不错了。
    别看木白理直气壮地扯了王老先生做大旗,其实在两兄弟中更得宠的是弟弟木文。
    用老先生的话来说就是,木白年纪大学得快,但灵气却略逊弟弟木文一筹。木文在念书这件事上倒是没有辜负他的名字,虽然还没到开蒙年纪,只是在边上旁听,但天赋这个东西真的很难说。
    小豆丁的语言表达还不利索,却已经能够分辨对错。
    老实说,木白一直担心哪天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弟弟会被那些被他刺激到的学生抱走打一顿屁股。那种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老师还没说什么,一个小孩已经在边上插口判定对错,还真的挺拉仇恨的。
    这实在是他小人之心了,在木小白的同学们看来,一个还没上学的小屁孩有这种表现多正常啊,人哪,只有在不需要他学习的时候才学得最是起劲。
    而等到木小文也陷入了背书的汪洋里,到时候怎么表现还不好说呢。
    不过,虽说木白不是王先生最疼爱的崽,但在被当大旗使用的时候,他也是毫不含糊,默不作声地就帮自家学生给扛了下来。
    待到送走略有所思的村长后,儒雅的王老先生终究没能压制住心中的小恶魔,在走过学生身边的时候伸指一弹,然而,学生的反应实在过于灵敏,小少年居然在他手风将到的时候一侧身避了开来。
    王先生:
    木白:糟糕!动作比思想快了!真的不是故意哒!
    趁着王先生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木白赶紧将自己的脑袋往他手底下凑,顺便蹭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捂着脑袋一幅遭受到了攻击的模样,实力上演什么叫做只要我装得好,一切就没发生过。
    君子端方的王老先生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他收回手,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示意木白坐到他的面前。
    木白呲溜一下钻了过去,乖乖坐在了汪先生面前的蒲团上,还十分伶俐地给自家老师倒了一杯茶以表示孝心,随后两手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乖乖受教的模样。
    见他如此,老人也调整了一下姿势,以正坐相对,摆出了促膝相谈的架势。
    第7章
    正坐这个姿势是古礼之一,也是如今的大礼,在这种姿势下人的两膝落地,臀部坐在脚踝上,因人体结构如此,使用这种坐姿的人上半身会不由自主挺得很直,显得极为端庄。
    当然,这个姿势不是因为好看才变成大礼的,只是因为当时凳子还没有传入中原,大家都是坐在席子上或者蒲团上,加上早时的服装都是开裆裤,这个坐法是能够有效遮盖下体避免出丑的最佳姿势,如此才风靡了千余年。
    华国人是十分注重实用性的民族,所以,在胡凳传入后,舒适度极高的垂足坐便渐渐取代了正坐,到了宋朝时国家的官方通用坐姿也顺势改为了垂足坐,也称为胡坐。
    正坐则更多地用于大礼以及极其正规的场合,当然还有君子之交以及私底下的周礼复辟党专用。
    呃,还有小孩卖乖的时候。
    木白眨着圆眼睛,小光头看上去也格外乖巧,先生您说,学生定然知无不言。
    王先生于是笑得愈加和善,但开口的问题却是极为犀利:你若是明军指挥,会选在何时攻滇?
    冬季。木白毫不犹豫,他的答案令正学着大人模样努力盘腿的木文也看了过来,大大的眼睛里顿时盈满了困惑。
    哦?缘何选在冬季?王先生面色不动,依然是一副笑盈盈的和蔼模样,从他的表情里完全看不出对木白答案赞成与否。
    木白心中有数,自也不惧。他整理了下思路,在正常叙述和装小孩叙述间犹豫了下,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便见小少年侃侃而谈道:明军年初北攻草原,如今草原大势已定,却仍要官兵驻扎,若是现在攻滇,为了不出乱子,大明皇帝能够动用的便是南方的兵力。
    云南山峦重重,天气变化复杂,还有密林作为天然遮蔽,更有明军不甚了解也难以应对的蛇鼠虫蚁以及林中瘴气,这些是北军南攻的最大困难。这个道理北元懂,有着诸多南方人的明军不可能不明白。
    故而,冬季出兵便有三利:一则冬季林中蛇鼠毒虫俱都休眠,偶有醒着的也造不成大麻烦;二则,山中风大,瘴气难以积聚;至于这第三么
    木白略略一顿,抬眼看了眼自家先生,在他含笑的注视下接着说道:云南冬季寒冷,但对于北方人来说这点温度并没有什么影响,于我们而言却有些难耐,届时我们虽有地势之利,且以逸待劳,却因气候桎梏难以完全发挥,反倒会被对方将优势化为了劣势。
    除了这些因素外,其实还有一点,若论春夏秋冬四季,最能够改变地势地形的便是冬季。
    别以为昆明在后世被称作春城就想当然觉得云南大部分都是四季如春的气候,他们所属的滇北地区就是典型的山地气候,受高海拔影响,冬天还是非常寒冷的。去年,木家两兄弟的冬天全靠村长和王老先生赞助的木柴才没被冻死,但也没少吃苦头。
    若是遇到寒冬,那更是河流封冻,凹陷的山涧被雪填满,凸出的土丘不再明显,树叶落光后的山林会让人完全丧失了方向感,林中野兽更是会凶猛数倍,即便是最老练的猎户都不敢进入那样的森林。
    而这样的气候对于北方人(没错,对于地处云南的他们来说,大明国都所在的应天府人已经是北方人啦!)来说却是十分习惯的。
    在古时候打仗气候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天时地利中的天时就是指气候和气象因素,绝对不容小觑。
    譬如,当年元政府在攻打南宋的时候有好几次退兵就是因为北元军队受不了南边的酷暑,习惯了在凉爽草原纵马驰骋的骑兵部队面对水网纵横潮湿闷热的江南夏天根本适应不来。
    不光人受不了,马也受不了,在相继有骑兵中暑扑街之后,当时的元军指挥只能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可笑的是,南宋政府掌握到了这项技能后自觉GET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技能,不想着如何强军退敌,只想着遇敌时施展拖字诀,死命加固城墙好让两军僵持得更久一些。一竿子文臣天真地认为,只要熬到了夏天,这帮子北方佬自然就受不了。
    这样的计策前几次的确有用,但等蒙古军队在外面学到了名为回回炮的配重式抛石机后,形势陡然间逆转。
    再坚固的城墙都无法在投石机面前保护好城中军队。长时间的防守消耗的不仅仅是意志力还有锐气,待到粮草再被消耗完了,人心散了,自然再也挡不住敌人。
    南宋王朝就此瓦解。
    大明王朝的帝王和臣子都是从战争中浴血而出的一代人,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木白有九成把握对方会在冬季发动进攻,剩下的一成那就得看明军是否已经收服了刚被他们打下来没多久的川贵两地的军民了。
    毕竟大家都是邻居,气候相差不大,如果能够活用川军黔军的话在别的季节打起来也是很有可能的。
    对于学生的一番分析,王老先生虽未明言赞同与否,但从他给木白倒上一杯蜜水的态度来看他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木白接过茶水,看了眼边上眼巴巴坐着的弟弟,便将蜜水分过去了一半。木文顿时眉开眼笑,捧着蜂蜜水美滋滋地吧嗒吧嗒喝了起来。
    小孩子都嗜甜,木文也不例外,看到点甜食眼睛都是发光的。
    不过,别看云南花草葱郁,这儿的蜂蜜一点儿都不便宜,还能抵当税费,所以,木家哪怕在他靠画像缓过气的现在也没到能吃得起蜂蜜的程度,只能偶尔从自家先生这儿蹭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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