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来送礼的太监对他倒是客客气气,也免了他拜谢的礼仪,只说这是太子听闻他意图为应天学子解决住宿问题很高兴,加上同行之谊特地送上乔迁之礼,让他不必声张低调行事,免得影响考生们的心情。
    太子要保密,木白当然不会说。见众人已经开始猜测是哪位学生那么大手笔,并且有往正确答案那儿弯的架势,他抿抿唇,为了掩护太子不得不忍痛自爆:如果你们说的宋濂宋先生是我认识的那位的话他是我的童生试考官呢。
    木小白微微歪头,露出了一个满是无辜,但众人看来却满满都是炫耀的笑容:听闻我通过府试要来应天府,他还给我写了一篇《赠云南木生序》
    瞬间,这间刚刚布置好的仓库充满了酸溜溜的气体。
    第66章
    就在木白说出了那句极其拉仇恨的话之后,这些或文弱或斯文的考生一个接着一个地将手搭在了木小白的肩膀上,那带着信仰之力的力道竟是将木小白结结实实地压住了。
    木白:= =
    动,动不了,可恶,你们刚才搬行李的时候可没有这个力道啊啊啊!
    小白师弟昔日温文儒雅的蹇瑢现在依然温和有礼,但是语气中却充满了压抑的激动,你那序言可有带在身边?可否借我等一观?若是不方便观看,可否请你背不,默写一下?
    呃我倒是有带,也没什么不能让你们看的。木白艰难地从层层压制中挣脱了出来,在众人锋锐如刀的目光注视下翻找起了自己的行李,然后他在弟弟的帮助下掏出了一个大竹筒。
    除了来自四川的考生外,其余人的表情齐齐一囧。
    干嘛?!看不起竹筒啊!
    天然竹筒晒干后敲去其中的隔断,可是非常优秀的保存书画的材料呢!竹子韧性足,还防水,最重要的是关键时候还能防身,简直是有竹地带最好的原材料了。
    要知道在后世竹子还被称为能够扛起工业革命的原材料哦!
    话说,工业革命是啥?好像是小伙伴偶尔说过几次的名词,算了那不重要。
    学渣挥手。
    木白从竹筒内掏出了好几张卷纸,仔细翻了翻,抽出了一张题跋为《赠云南木生序》的文章,双手递了出去,正想要将剩余的卷好放回,却被人眼疾手快地拦下了。
    这位学子丝毫顾不上木白递出去的文章,他一双眼眸紧紧定在木白放在最上面的一张宣纸上,这一刻,他按住木白的手微微颤抖着,眸光中带着犹疑,但更多的是坠崖者抓住一根藤蔓时的绝望,那感情过于深沉,让木白不忍将他推开。
    敢问小白师弟,此书为何人所写?
    木白一愣,没想到对方问出的只是这个问题,看对方的态度,他还以为是想要求他割爱呢。
    少年低头看了眼被他卷在最上方的那页文章,那是他的先生写给他的赠序,里头字字句句皆是一片舐犊之心,木白从师兄那儿拿到的时候差点没看哭。
    但这位考生只是扫了一眼,应该也不至于那么慧眼识珠吧?
    这是我先生的木白话还未说完就被人捏住了手。
    你先生那学子目光闪动,语气中带着几分哽咽,可是姓王,名袆?
    得木白点头后,此人一行热泪滚滚而下,竟是情难自控,他抽了几口气勉强压住情绪,又匆匆擦干泪珠,抖着声音问:他可还好?可,可还健朗?
    他
    仲缙,慢慢说,别吓着孩子。边上一学子见状,忙安抚他,然而扭头一看,木白面上只有诧异,木文更是好奇,两兄弟面上都没有被吓到的样子,顿时觉得有些无语。
    话说回来,仔细想想这个年纪就大老远从云南跑到南京来的胆子也不可能小啊。
    这学生明显很了解这个被称为仲缙的学子家的情况,主动解释道:仲缙抱歉,这是他的字,其名为王绅,父亲正是王袆王大儒,王先生洪武五年奉诏出使云南,冒险招降元梁王。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落:谁知王先生一去之后便再也没了音信,三年后,陛下派人再去云南时,才从梁王的态度上判断出王先生已经殉国。那时仲缙不过十三岁,云南距离应天府千里有余,仲缙便是想要为父收殓也做不到。
    他扫了眼木白手中墨迹纸张均不甚陈旧的纸稿,又看了眼小孩张嘴呆愣的模样,他拍了拍王绅的肩膀,一脸严肃地看向木白:小白师弟,敢问你是何时遇见的这王袆先生,他现在如何?
    木白看着面上满是希冀的青年,忽然上前一步,绕开那后来的学子,站到了王绅面前,仰着头说:我不知道我先生是不是你的父亲,他在我面前也从未说过那些往事,我只知道他手脚都断过,是后来续上的,所以不能乘车远行,也无法长时间写字。他身体也不好,时常要吃药,他喜欢甜食,也喜欢辛味,但医匠不允许他多吃这些。
    他一定会偷吃吧。王绅缓缓放下了捂住眼睛的手,露出了一个有些艰难的笑容,我记得,他以前也是这样,我那时候还小,母亲便让我时时盯着父亲,但我总被他骗开。
    不过我还算好的,起码父亲不会骗我的糖吃,不像兄长。
    等等,这位王仲缙,你似乎暴露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听到这番话,众人的表情都有了片刻的扭曲。
    而就在这时,木文忽然举起了手:先生也骗过文儿的糖,骗了两次,不过后来文儿就再也不上当了!
    众人:
    有什么东西好像碎了,啊,那一定是大佬的滤镜,或许还有粉丝的心。
    木白却是笑了出来,他退后一步拉着弟弟齐齐向王绅作揖,口称:师兄。
    师弟。王绅亦是还礼。三人相视一笑,莫名生出了几分默契和亲近。
    先生很好!木白抿着唇笑,他迟疑了下,颇有些留恋地将那张王袆写的赠序递到了王绅面前,这个给你。
    青年不自觉地捧住了小孩送来的纸张,用力捏了下,没关系吗?
    没事的,上头的每个字都在这儿了。木白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又道,我等等将先生的住址写给你。不过,如今去云南难走,你若是要去的话,还是等到开春后比较好。
    先生那边你不用担心,我还有位师兄,他会照顾先生的。木白想了想,补充道,嫂子烧饭特别好吃。
    这点木文亦是举双手赞成,三人互看一眼,忽然都生出了点惺惺相惜来。
    这儿气氛正好,那边的酸味忽然又蔓延了过来。
    木白!你的先生居然是王袆先生!!和木小白最熟悉的阿土第一个发难,他猛然间冲过来,一把搂住木小白的脖子,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都没有告诉过我!
    木白也没闪躲,让人逮个正着,他撇撇嘴:多稀罕啊,谁没事出门就报师承?再说,你也没和我说过你先生是谁啊!
    有道理。
    阿土沉吟片刻后,拉着人在堆满书的桌子上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地将自己亲妈是谁亲爹是谁,有哪些先生都报了一遍。
    木白只得礼尚往来,也将自己那薄得一张纸都写不满的家世说了一遍。
    双方的友谊在互相摊牌中得到了升华,阿土趁着友谊升华的档口立刻拽着木白要求好东西和好朋友分享。
    还有没有王袆先生或者宋濂先生的真迹啦?他也要看!
    你去问他们要呗!木白对于阿土的扭捏表示很不能理解。
    阿土叹了口气,悲伤道:那我也得能挤得进去啊,说好的中原人斯文柔弱呢!
    容我提醒你木白无语地说,大明的军人大部分就是你口中柔弱斯文的中原人。
    想啥呢?!虽然阿土的部族是主动向大明投降的一批土族部落,说起来是他们亲明,但阿土的部落也不是看见什么阿猫阿狗都会投降的软骨头,主要是大明秀出的肌肉让他们觉得投降比硬拼合算,才下了这个决定。
    都是中原人,读书人和军人又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一个锻炼过一个没锻炼而已。
    木白生活的时代可是全民皆兵,压根没有什么农人、读书人、军人的差别,有需要了就连女人都能提起锄头上战场,有些时候女人打起仗来比男人更狠呢,所以他才不会轻视任何一个敌人。
    阿土闻言就更委屈了,一双眼睛眨呀眨,其中的哀怨看得木白有些毛骨悚然,他叫来木文,让他把自己的小行李箱翻出来,然后从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
    纸是最普通的宣纸,只是封面用布料细细地贴了一层,看得出木文对小册子特别的爱护,长途跋涉而来,这没什么保护的小册子愣是没什么磨损。
    木家兄弟交流了几句后,木白将册子放到木文手上,木文有些依依不舍地将其递给了阿土。
    这什么?阿土一头雾水,翻开一看,里头用极为端正的字体写着三字经。显然,这是木小文的课本啦。
    字很好看,均匀瘦硬,很有些傲骨,但他已经过了学《三字经》的年纪了呀。
    这是我先生给小文写的字帖。木白说,你不是想要看吗?字帖前半段是先生写的,后半段是宋先生写的,一个是楷体,一个是柳体,文儿喜欢这两种字体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阿土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木白顿时就不再说话了。
    呜呜呜阿土发出了羡慕嫉妒的哭泣声,偏偏看到木白捏起小拳头后还不敢发泄,只能背过身迈着小碎步捧着字帖去朝圣了。
    阿兄,先生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人吗?木文再小也觉出不对了,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
    他是我们的先生而已。木白想了想,摸了摸弟弟的小脑袋,于我们而言,他本就恩重如山,他在别人眼中是了不起还是平凡对我们都无所谓。
    虽然听不太懂,但是感觉阿兄说的话好帅气呀!
    头一号兄迷立刻毫无原则地点了头,还在兄长的怀里拱了拱,嘀嘀咕咕说阿兄对他而言也是一样哒,在他心里阿兄就是最棒的,不管别人怎么觉得,阿兄都是文儿最好的兄长云云。
    木白摸了摸小马屁精的脑袋,再次感叹:人类能够成为这个世界的霸主,他们的幼崽可爱一定是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喂)
    礼尚往来地,他顺便也夸了夸木文:谢谢,文儿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弟弟。
    小白师弟,快别黏糊了!就在兄弟俩亲热贴贴的时候,实在看不下去的书生们走过来一手一个把人架走,我们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做呢!
    啊?
    名字,我们还没起名字啊!
    木白沉默了下,有些无语地看着他们。
    不就一个暂居之地,为啥还要取名字?
    不过,他仔细想了想,文人好像是有这种给喜欢的东西取名的习惯,当然,他们自己叫取雅称。
    但有时候木白觉得他们真的挺无聊的。更可怕的是,木白这几天发现这些文人居然给自己的笔砚台,甚至是笔架都起了名字!
    说起来北宋的几个诗人还为了夏季的竹抱枕到底该叫【竹夫人】还是叫【竹奴】写诗吵过,就连冬天的热水袋是叫做【锡夫人】还是叫【汤媪】也纠结过。
    比起这些呃,只是给房子起个名字应该还挺正常的。
    木白露出的慈爱笑容只维持到他们让自己起名为止。
    起名字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木白毫不犹豫地说道,就叫一号宿舍啊,以后如果人多有需要的话还能叫两号、三号。
    众人:
    众人纷纷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就像是突然发现一群文人中有一个武将一样,就连他怀中的木小文都诧异扭头,不敢置信的表情不要太明显。
    咋了嘛?
    众人不予置评,重归讨论的时候,这些人不约而同地将木白完全撇除在外,就连王绅都收拾好了心情小心地卷好父亲的文章加入了讨论队伍。
    此处多以杉木为材,杉香沁人,加之有墨香,不如就叫杉墨斋如何?
    不妥不妥,做人还是要谦虚些,斋有些太大了,我觉得宅字不错。
    居也不错,听着很是温馨啊。
    那我倒是觉得馆字不错,雅致。
    那还不如叫室呢,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多有韵味啊!
    木白:= =
    宅、斋、居、馆、室有啥区别吗?不都是代表居住的地方吗?关键还应该是前头的定语吧喂!你们文人也太纠结了吧!
    你们不确定的话不如抓阄啊!木白小声提议,每人写一个,抓到哪个就哪个呗。
    众人震惊看他:此等大事,怎可如此儿戏?!
    行叭。
    木白默默坐到了同样被开除讨论资格的哈拉提身边,两人一起坐到蒲团上烤起了栗子,背影相当寂寥。
    其实,我觉得舍字挺好的。哈拉提一边用火钳翻动炭火一边说,汉人不是一直说寒舍寒舍来自谦嘛?这更有家的感觉咧。
    无论是在异乡也好,在云南也罢,哈拉提都没有一个自己的家。或许他只是随口一说,但这无意间泄露的一丝丝脆弱,听得人心头有些发酸。
    在决定陪着木白等人上京之后,哈拉提连自家的羊群都给卖了,比起同样没有根,却还有弟弟、先生和师兄的木白,他现在就像是纸鸢一般,只有一根细细的名为【故土】的线是他最后的牵绊。
    木白猛地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向了热烈讨论到距离打起来还有一线之隔的众学子:诸位,我有个想法。
    他吸了口气,正色道:这处居所本身是我们不得已而建的应急之所,我觉得与其用各种高大上的词汇去描述它,不如取个最贴切的名字来记住它的存在。
    无论是因为资金不足,不得不使用最廉价的杉木、破布做原材料隔断也好,还是这书籍其实是他人所赠,大家手里头的其实是手抄书,亦或者此处只是一遮风避雨连个洗澡都没办法的寒舍,都不要加以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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