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8。
    婚乐响起,新人进堂。
    花童提着小篮子,遍撒花瓣。
    新娘的刺绣头纱款款曳地,珍珠与晶钻无一不精致,引起了宾客们的无限惊叹。
    而在她的身侧,年轻挺拔的新郎嘴角含着笑,他身穿黑色燕尾服,臂肘微弯,挽着他的新娘进场。
    咏唱、致谢、读经、讲道。
    一套流程做完之后,轮到了新人互相印证誓言,交换戒指。
    幼小的花童踮起脚尖,使劲将戒指盒往上顶,殷勤递到般弱面前。
    般弱视线顿了顿。
    花童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鼻尖微粉,嘴唇更如花瓣美丽。
    可小男孩的眼里映出的不是她的脸——
    而是一张扭曲的、恶意的女性面孔。
    那一刻,她几乎克制不住内心的疯狂,她伸出双手,拿的不是戒指。
    她掐着花童的幼嫩脖子。
    那么纤细的,易碎的,一掐就能断裂。
    意识深处仿佛回荡着一个声响:杀了祂,你就是神,从此永远自由。
    她指尖收紧。
    而在场的宾客没有一个制止她的,他们甚至是隐秘地扬起了嘴角,眼睛显出狰狞的血丝。
    ——这场婚礼她是“凶手”,宾客全是帮凶。
    当般弱意识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之后,立刻缩了手,中途还碰翻了戒指盒。她难以控制自己的双手,只得紧紧抓住头纱,嘴唇咬出血来。
    冷汗直流。
    “呀。”背后的人叹息,“还是被姐姐发现了。”
    般弱转头,盯住他青涩陌生的脸庞,“……你把我拖进了你的梦?”
    敏西的呼吸轻不可闻。
    “不是梦啊。”
    “那是……我的回忆。”
    诸神黄昏之后,神族的荣光一落千丈,人类信仰文明与机械,再也没有了昔日的虔诚。神族失去信仰的来源,日复一日地衰老,为了永葆青春,祂们与最不屑的低级文明做起了交易。而祂,神族最后一个新生儿,是祂们贩卖的祭品。
    祂被祂的引领者贩卖给了一个富有神秘的家族,为了更好下手,哄祂去做花童。
    当祂满心祝福呈上戒指盒的时候,祂被新郎与新娘双双掐住脖子,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祂被关进了一个特制金色鸟笼里,宾客们一改之前的彬彬有礼,他们略带兴奋地讨论如何分享“神族”。
    这场婚礼变成了分享的盛宴,主谋是新郎与新娘,而宾客全是帮凶。
    祝福成了诅咒。
    “疼,好疼的。”
    敏西的眼眸泛起朦胧的水雾,“姐姐,因为他们,我永远停留在四岁,永远都长不大,他们……不该去死吗?那样恶心的生灵,不该存在。”
    祂的原初形态早已死去,现在的祂,是恶念聚集的堕落产物,纯白的天真早就被染成一片脏污。
    般弱听见两道声音,一个是新郎,一个是花童,他们嗓音不同,但语气与停顿频率奇异重叠。
    她的脑袋针扎般疼。
    敏西跟男童共同弯腰,两人指节各自捏着戒指一边,靠近她的手,试图给她戴上。
    般弱冷漠看着他。
    “骗我好玩吗?”
    一大一小,现在与过去,同时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们共同抱着她,哀求她,甚至是卑微亲吻她的婚纱裙摆。
    而般弱不为之所动。
    新郎红着眼眶,而小孩却是冲她露出诡异的笑。
    他们同时说——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一个婚礼。我只想有人爱我。”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一个葬礼。我只想有人死掉。”
    刹那间,教堂崩塌,又露出了那熟悉的金色鸟笼模型。
    “这下,你逃不掉。”
    “这下,你是我的。”
    清朗的男音与幼嫩的童音重合。
    他们都笑了。
    花童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是教堂门口的钥匙,也是鸟笼的钥匙。
    般弱扑上去。
    钥匙转移到了花童的手上。
    新郎箍住她的腰肢,不让她夺取钥匙,“姐姐,跟我永远在一起吧,黑暗之中,不要离开我半步。”
    花童碾碎了钥匙,流沙般滑落指缝。
    了无痕迹。
    他们摧毁了般弱唯一的逃生通路。
    他们以为她会惊慌、崩溃、绝望。
    但没关系,即便她疯了,他们依然会爱她。
    可她笑了。
    “好啊,那就永远在一起啊。”
    她主动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神狠戾。
    “——不!!!”
    她动作很快,出人意料,他们的指尖根本来不及触碰。
    咔嚓。
    碎裂的声响。
    神力在这一刻被禁锢。
    敏西凝固成一座雕像,他呆滞着,不敢相信怀中是一具没了声息的躯体,明明十分钟之前,他们还热烈讨论着新婚的蜜月旅行。
    “……姐姐?弱弱?你,你别吓我,我,我不玩了,姐姐,你醒一醒!”
    他茫然无措。
    神族会为玩具心疼吗?
    敏西揪着胸口的衣领,失神着。
    祂想哭。
    但哭不出来。
    只因为祂是唯一一个在四岁夭折的神族,祂的真正时间永远凝固在凄惨的那天。死去的那一刻,祂无比怨恨任何与婚礼有关的事物,厌恶捧花,厌恶戒指,更厌恶新娘。
    而祂更知道——
    祂永远都等不到自己长大后的婚礼。
    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死了。
    我四岁,你四岁。
    我四岁,你十四岁。
    我四岁,你二十四岁。
    真正的我,可能永远都长不到与你匹配的年龄。
    “我……是死了吗?”
    少年神族抱着她冰冷的躯体,蜷缩着,似乎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概念。
    ——祂早就死了,现在剩下的只是它的怨念躯壳,血染的教堂则是成了祂的寄体。
    祂一直欺骗自己并没有“死亡”,直到她的离开,让祂突兀感应到了“凋零般的情绪”,逐渐回想起自己生前的最后一刻。
    “原来我死了啊,死在四岁当花童的时候。”
    祂喃喃自语。
    四岁花童与敏西对视着,小礼服逐渐浸透金血,一道又一道的狰狞伤口覆盖了男童的脸、脖子、肩膀、手臂……
    生而为神,却亡于见不得光的交易。
    祂未曾目睹过一段漫长的春光。
    祂也未来得及追逐星辰的坠落。
    祂什么都等不到。
    现在牠还亲手摧毁了祂喜欢的一束阳光。
    黑雾重新弥漫在教堂的金笼里,堕落神族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着沉睡的新娘。
    婚纱染血。
    十字架生了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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