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抬头望向他,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人是谁。
    他低下头,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好多话说不出来,可憋在心底又感觉快要憋疯了。忽然,他拿起筷子轻轻敲了下酒碗,对着谢景笑道:“我给你唱个东西吧?”
    谢景望着他,“好啊。”
    王悦望着碗底的清酒,忽然笑了下,那是千年前的调子,应和着竹筷敲着瓷碗的节拍。
    少年朗声唱道:“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王悦唱的很大声,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他喝醉了,手敲着碗,自己给自己打着拍子,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眼前人不是眼前人,眼前景不是眼前景,闭眼又是这江东滚滚东逝水。
    他唱高贵乡公今何在,唱草木萌芽杀长沙。
    他唱的有些兴起,眼前是家国动荡风雨飘摇,耳边是铁马冰河声。他敲着碗。
    他唱刘将军孤悬塞北,唱中流击楫净胡沙。
    他唱洛中朱衣冻死骨,他唱新亭对泣江左夷吾。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却又忽然高昂,男儿重横行,轻千金,犯意气,也曾有三两豪言壮志,要满弓射西北,醉酒杀天狼。
    到如今,皆成空!
    王悦敲着碗轻轻地笑了起来。
    如何放得下?
    当年仓皇南渡的衣冠长歌当哭,那一声声的依旧唱不休这东流水,唱不废这万古流,而今终于轮到了他。他知道自己从来就放不下。
    这琅玡的草木,江东的春草,长安的雪又满了无人问津的长安道,如何放得下?
    王悦在醉意中回忆起一些旧事。
    二十年来他从来没唱过这词,当年北土动荡,胡人乱华,年轻的大晋皇帝着青衣为刘聪侍酒,侍中庾珉的痛哭声千里外的建康依旧依稀可闻,中原大乱,无数中朝衣冠仓皇南渡逃难,却在长江江头听见江东的孩童学唱长安童谣,中朝老少忍不住均放声痛哭,一夜之间,长安调子传遍了江东的大街小巷。
    王悦听过这些童谣无数遍,但是他一个字都没唱过,也没哭过一场。那一日,他和司马绍坐在建康街头的酒旗下,听着这满城长安调子,淋着大雨喝了个痛快。
    他喝醉了,敲着碗对那人说:“以后你当皇帝,我接管我伯父的兵马,我来给你做将军,我去为你挥师北上,咱们打回长安去。”
    年轻的大晋皇子没喝醉,大雨浇酒碗,他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好。”
    两只青瓷碗用力地一撞,哐当一声响,荡出了大半杯浊酒,撞出这十年生死交情。
    你当将军,我做皇帝,我们一起回长安。
    长安有什么?有箜篌有美酒有佳人,有花有月有东风!
    去长安干什么?赏箜篌喝美酒睡佳人!看春花秋月,剑斩东风。
    多少年后的今后,王悦坐在树下,用力地敲着碗,一个人唱着这百年家国,一个人唱这少年志,一个人唱这长歌行。古老的长安调在千年后的老皇城的角落里悠悠地响起来,日光越过皇城宫殿碧瓦飞檐轻轻落在少年的背上,喝醉的少年敲着筷子的手开始发抖,脸上却依旧带着笑,他像个迷路的人,固执地敲着碗,唱着歌,一遍遍说着那些再也无人提起的旧事,一遍遍讲述着那些扑朔迷离而又无人相信的历史传说。
    百年家国,唱到最后是,“凭栏望,裂肝胆,谁与收拾小河山。”
    王悦敲了最后一下碗,当一声清响,余音散开,到这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满脸都是眼泪了。
    胡同巷子小饭馆,满座鸦雀无声,所有人一起愣愣地看着他。
    王悦不知道自己难受些什么,脑海中一片混沌。
    少年空负凌云志。
    谢景猛地伸出手,将扒着桌案低头大口吐着的王悦一把用力地扶住了,王悦吐得太厉害,他明明没喝多少,可却弯腰吐得停不下来。谢景紧紧扶着他,抬手给他倒了碗白开水。
    王悦吐干净了,抬头望向谢景,眼中有瞬间的迷茫。
    谢景扶着他,抓着他的胳膊的手一点点紧了,他低头看着他,慢慢将人扶了起来,“没事吧?”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没事儿啊。”
    不过是痴人说梦一场,有什么事?王悦笑了起来。
    谢景给他喝了口白开水漱口,王悦坐在那儿轻轻按着太阳穴,整个人都慵懒起来。
    他终于还是喝得开心了,彻底尽兴了,心里头畅快多了,就连撒酒疯都透出股寻常没有的猖狂,他望着谢景,正好手里还捏着筷子,于是他拿那根竹筷子去轻轻地挑他的下巴,认识倒还是认识他是谁,可脑子已经懵了,瞧着谢景长得好看,便开口说了一句前世不知哄过多少人的话。
    “瞧你顺眼,以后跟着我算了。”
    谢景扶着他,闻声看了他一眼。
    王悦抹了把脸,笑道:“你要什么,我都能给,要钱要东西你只管开口,但凡我有的,你全拿去,你跟着我吃不了亏。”王悦其实就是想让这人陪陪自己,他现在一个人瘆得慌,他忘记了自己一无所有,开口就是钱,他说:“我王家有的是钱。”
    谢景正在给他擦脸上的泪水,忽然一顿,缓缓低声问了一句,“我要什么,你都能给?”
    王家大公子打出生起就没被人质疑过,钱,不就是钱?要么就是权!说到这儿王悦那就真的很得意了,他堂堂琅玡大公子,不差钱!还是出了名的有权有势!除了庾家那位大小姐,他平生就没有在砸钱买高兴这条路上遇到过绊子。他望着谢景大方道:“什么都行,你开口!”
    不就是钱?不就是权?老子有的是,拿钱什么买不到?从古到今,兜来转去不就这么点事儿?
    谢景擦着王悦的脸,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什么都行?”
    ……王悦觉得这人实在太磨叽了,“什么都行!”他重重地敲了下碗,财大气粗的王家大公子表示:“来来来,别客气,说出来,全是你的!”
    钱、权、美人、珍宝,说出来,这些全是你的。
    谢景看了他很久,一直到王悦都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才低声道:“这算是要我乘人之危?”他抬手轻轻抚了下王悦的脖颈,感觉到少年的温暖体温,他轻轻摩挲着,看着王悦因为嫌弃他手凉而缩了缩,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下。
    王悦脸上眼泪都还没干,刚刚痛痛快快地发泄过情绪,如今整个人正处于“但求醉生梦死,不问昨日今朝”的状态,他一听谢景说这话便笑了,“你情我愿的事,怎么扯上乘人之危了?你不要以为我醉了,我清醒着呢,好多年没这么清醒过了,我说的话每一个字都算数!”
    谢景扶住了一站起来就冷不丁往下摔的王悦,从兜里掏出钱包付过了钱,揽着他往外走。
    刚走出饭馆没多远,胡同巷子冷清处,他被忽然发作的王悦一把揪住领子压在了墙上,谢景没什么办法,背抵着墙抬眸看着他,忽然感觉到王悦凑近了些,温热的酒气喷在自己的脸上。他有一瞬间的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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