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伸手又把那具王家侍从的尸体扶好, 他抬手抹去了那尸体脸上的血水,盯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看了很久,忽然低声道:“我记得他。”
    王有容吓得魂魄都没了,还不忘凑到王悦跟前献殷勤, 尖着嗓子问:“什么?”
    王悦低声道:“我记得他,他跟了我很久,有一次我去喝酒没钱,从他身上借走了他刚发的月俸,他有些心疼, 但还是把钱给我了。”王悦看了很久,忽然低声道:“十两银子,我一直忘了还他。”
    王有容看着王悦沾满血的手从腰间解下一块成色极好的玉放在了那死去的侍从手心,接着抬手将他的眼轻轻合上了。王有容看向王悦,王悦坐在雨中,血从他嘴角一点点渗出来,却又立刻被雨冲没了。
    “世子……”王有容怔住了,“血,血……”
    王悦随意地抹了把嘴角的血,“今日之事彻查,活着的刺客送去审问,我要听到有用的东西,死了的拖到城门外吊起来,我每日要去看看。”
    王有容脸色苍白,过了片刻,他用力地点了下头。
    王悦起身往外走,喉咙里血腥味涌上来,他咽了下去,眼前的景象在雨中渐渐模糊起来。
    乌衣巷琅玡王家。
    一大群大夫围在床头,房间里只闻几道脚步声,清理伤口止血上药换药,所有人都是一脸的凝重。院子外的下人略有些手忙脚乱地煎药煮开水,眼睛有些发红,生怕里头出了事。药一煎好,他们立刻端着往屋子里送。
    大夫们低语了几声,命人小心地给王悦灌进去些。
    王有容一把接过碗,“我来!”他在床头坐下,微微扶起些昏迷不醒的王悦,掰开他的嘴往里头喂了些。
    王悦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都已经黑了,屋子里灯火通明,一大群大夫守在床边,屏风外头有大夫在极低声地商议着方子的事。候在床头的大夫一瞧见王悦醒了,忙走上前来低声问道:“世子?觉得如何了?”
    “没事。”王悦看着他们,这群大夫在王家瞧着他长大,这么些年早有了感情,有如亲人似的,他低声道:“我没事。”
    “躺着!躺着!”那几位大夫一瞧见王悦要起身忙拦着他,“世子别动,伤重着呢!”
    王悦心里头知道自己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又给他们活生生拽回来的,他望着他们的脸,对着一人低声道:“云叔。”
    那老大夫忙上前来,低声沙哑道:“世子,你哪里难受啊?”
    “我没事。”
    “老丞相夜里来了三趟,东南六州来了几个人,他实在走不开,老丞相吩咐了,不敢告诉夫人,他明天早上过来瞧你。”
    “嗯。”王悦看了眼他,“我没事了?”
    “今夜烧退了就没事了,来,眼睛闭上多睡会儿。”那大夫将床头的灯往外头移了移,挡了点光。
    王悦眼前一阵黑一阵亮,意志有些涣散,他没力气多说话,便听他的话闭上眼多睡了过去。
    一群大夫瞧着他,轻轻松了口气。王有容站在角落里打量着王悦,烛光飘忽,他的脸色有些看不分明。
    陈郡谢家。
    年轻的男人坐在堂前,良久,他低声说了一个字,“查。”
    青衣剑袖的谢家侍卫立在堂下,“是!”
    外头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侍卫退下后,谢景坐在堂前听着雷鸣雨声,他没说话,坐了一夜。
    ……王悦知道自己伤得重,捡回一条命绝对是侥幸,他上回的伤就没好全,旧伤加新伤,说是去了半条命都是客气的说法。一连躺了七八天,他的意识这才清醒了些,不像是在梦里飘着了。
    那一日的生擒了两个刺客,审问了很久,嘴里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当晚就暴毙而死。他们本来就服了药,时辰一到,没有解药全都会死。
    什么东西都没查出来。
    这事很稀罕,王悦没苛责审讯的人,让他们把尸体处理一下,拖出去和他们之前死的兄弟们一起挂墙头。
    线索算是断了。这一整个江东想要他命的人,王悦觉得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而他除了知道对方很是有钱外,对对方一无所知,这事查起来很棘手。王悦派人继续查,他心底知道此事没什么水落石出的可能了,但依旧得查,他短短几个月两次命悬一线,不震慑一下这帮轻举妄动的人,以后别想有安生日子了。
    王有容去打点了死去的王家侍卫的后事,回来后叹息不已。
    王悦喝着药,对着坐在他面前唉声叹气的王有容,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何老是穿着孝服?”
    王有容是个不寻常的人,若是搁在其他人身上,敢在王家天天穿孝服,早给人收拾了,但王有容多年来穿着孝服招摇,王家人就像是瞧不见似的。王悦盯着他看了会儿,喝着药的动作也停了。
    王有容低头看了眼自己这孝服,对着王悦道:“我家人在北方大乱时都死光了,我父亲把我卖到了王家,他后来也死了。我听说他们是、”王有容压低了声音,“是乱臣贼子,我不敢去给他们收尸,又怕他们的冤魂回来找我,我就守孝意思一下得了,鬼神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
    王悦顿了会儿,皱眉问道:“你是何方人士?你老家在哪儿?”
    “我是琅玡人士。”王有容殷勤地笑了起来,“和世子是老乡。”
    王悦一脸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缓缓地点了下头,“说起来,我都没怎么回过琅玡,上一回去还是祭祖,琅玡这地方如何?”
    王有容轻轻将药碗推到王悦面前,闻声一笑,开始了吹嘘:“琅玡富庶繁华,人杰地灵,男子个个儒雅有礼,女子个个知书达理,老幼相敬,官民融洽,举目望去皆是书生君子,谈笑间皆是家国热肠……”
    王悦看着那披麻戴孝口若悬河的文弱书生,望着他的眼神渐渐变了,他静静地听着,好像这琅玡还真是王有容说的这样子了。
    百姓安居乐业,万物欣欣向荣。
    王悦低着头轻轻笑了下,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
    自古太平多粉饰啊。
    王悦养了小半个月的伤,才开始渐渐地停止吐血,脸上也多了些活人的血气。他捂着胸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觉得自己真是个命大的人,怎么折腾都死不了,就这命,这上辈子得是积了多少德、行了多少善啊?
    王有容兴冲冲地拿着盒东西冲进来,“世子!”
    王悦抬头看去,人未到香气先滚了过来,他差点被呛住了,低着头轻轻咳了声,望着王有容道:“干什么呢?”
    王有容一脸狗腿样子,在王悦面前坐下了,“世子我跟你说个事你肯定高兴。”
    王有容看出王悦最近精神不太好,想尽了法子讨王悦欢心,王悦虽然捂着胸口每天感觉自己快死了,但还是要对着这位殷勤的下属强颜欢笑,并且表现出本世子真的很开心啊,然后哈哈哈哈。王悦看着一脸兴高采烈的王有容,知道自己又该装出被取悦到□□的样子了,他在王有容期待的目光下,问道:“什么事?”
    “世子上次让我找和谢陈郡有关的江东土木一事,有点眉目了。谢陈郡他这个人,没想到他还真的动过土木。”王有容一脸邀功地望着王悦,“不过不是宫殿阁楼,而是运河。”
    “运河?”
    “对,他当年负责修过一段运河,只修了一段,此事后来因为朝廷没钱不了了之,但是当年些工匠的稿纸还是留下来了,足足有半人高,这些年一直封在中书省的府库里,我去翻了一遍,发现里头有一张竟然是谢陈郡自己画的,风格很是特殊。”他抬手将盒子放在案上,替王悦打开了盖子,“世子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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