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的深夜,突兀的嘈杂声音从远处的大堂依稀传来。
    王悦转了方向朝那头走去,发现夜半的琅玡王家大堂中灯火通明,所有人全在,包括他今日翻遍了建康城都没找着的王敦也在上头坐着。
    王导,王敦,王彬,王舒,甚至还有王含等人,建康城中有名有姓的王家人全在。
    王悦一眼就认出那站在堂前神色激动的人是他的叔父王彬,王彬正在对着王敦破口大骂。
    “骂够了没?”王敦瞧见王悦走进来,终于慢吞吞出声打断了王彬的话,“一夜了,王世儒你还没完了?”
    “你究竟为何要杀周伯仁与戴若思?”王彬思及旧友心痛非常,他脸色铁青,嗓子都骂哑了,“你睁开眼看看,现如今谁不盼着你赶紧去死?”
    “由他们去!他们还能用嘴咒死我啊?”王敦说着话没忍住笑出了声。
    王彬的脸色更难看了,大步走到了王敦的跟前,“你之前妄尊便罢了,可如今你竟然胆敢滥杀忠良,周伯仁那是历经四朝的老臣!你如此下去迟早要害了王家!”
    “王世儒你讲讲道理,若不是我,永嘉年间,你的牌位便竖在乱葬岗了。”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在狡辩?”王彬抬手指着王敦,“王处仲你简直不知悔改!”
    “悔改?”王敦抬手撂了杯子,啪一声响,他站起身,走到王彬面前,负手而立,“你以为我是那街头卖鱼的?算错了帐,算盘再打一遍就好,买卖不成仁义还在,你说的是这意思?”王敦笑了,“王世儒,我是个杀人的,不是杀鱼的,我做的那是人头买卖,从没后悔这回事,别同我讲什么该杀不该杀,人死都死了,即便是我王处仲对不住他周伯仁好了,那又如何?你要我偿命啊?那我又不傻!”
    王彬被王敦这一番不要脸至极的话震住了,“王家竟会有你这般不知廉耻的人,王处仲,他日九泉之下,你不怕遭人恨吗?”
    “九泉之下?”王敦忽然大笑,“戎马四十年,战死旧部二十万余,我怕什么?!”
    “你!”王彬气结,“你你你!”他的一张脸煞白。
    王敦斜瞥着气得说不出话来的王彬,颇为同情,“瞧你那点出息!”
    王悦望着浑身发抖的王彬,不由得极轻地皱了下眉,怕是要出事。
    王彬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朝着王敦吼道:“王处仲,是不是有一日,你连王家人都敢杀?不,我怎么忘记了,王处仲你又不是没杀过王家人!”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神色皆是一变,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王敦的眼神变了,冷气从漆黑的瞳孔里窜出来,他望着王彬,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怎么了?!你现在连我也想杀?我问你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王处仲,你横暴自大滥杀无辜,迟早要遭报!我只盼着雷劈你时别劈着我!”
    王悦当机立断,立刻上前打圆场,他截住了王彬的话头,“世叔!”他一把拽住了王彬的胳膊,“世叔,你腿脚不便,先坐下!”
    王悦拉着王彬尚未坐下,忽然听见王敦冷冷开口了,“王世儒,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王彬刷一下甩开王悦的手,“你杀了我啊!”
    “世儒!”王导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的话,他沉声缓缓道:“世儒,这话说重了,给堂兄赔个不是。”
    王彬狠狠拂袖吼道:“我给他赔什么不是?我哪句话错了?我自从有脚疾以来,连皇帝我都不想跪,我凭什么给乱臣贼子下跪赔礼?”
    乱臣贼子四个字一出,王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忽然笑道:“腿疾?腿比得上你项上人头吗?”
    堂中瞬间鸦雀无声。
    王彬脸色气得发白,他忽然吼道:“王处仲,今日你便是杀了我!周家人我也要护!你有本事便割下我项上人头!我等你来取!”他猛地摔了杯子,哗一声脆响,他拂袖便往外走。
    众人皆没有动作,也没人说话,只有王彬一人往外走,王悦扫了一圈,缓缓退了两步,他望了眼眼神阴郁的王敦,转身追着王彬而去。
    “王长豫!你站住!”王敦忽然暴起喝道,“你也想找死是吗?!”
    王悦的脚步一顿,他没说话,回身对着王敦作揖致歉,而后转身继续往外走。刚一步出大堂,他听见身后传来剧烈的东西摔碎声。
    王彬的府邸。
    周家已抄,周顗连灵堂都没地方设,王彬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周家人,在自家大堂中设了个简陋的灵堂,聊慰故人。
    夜半无人,王悦走进去的时候,王彬正在孤零零坐在堂前烧着纸钱,瞧见是王悦,他忙抬手抹了下眼泪,“长豫?你怎么还真追出来了?”
    王悦望着盆中的火,又看了眼那口薄皮棺材。周伯仁是罪臣,不能重礼下葬。
    王悦什么也没说,在王彬身旁坐下了,从篮子里捡起纸钱烧了起来。
    两人许久无话。青灰的蜡烛在灵堂前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烧着纸钱的王彬终于缓缓开口道:“我与你父亲、伯父,还有周伯仁四人是故交,认识了三四十年了,我与周伯仁以兄弟相称,同在东海王门下当官时,他常常请我们三兄弟去喝酒,凉州的青花,洛阳的梅子酒,吴地的竹尖,一眨眼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顿了许久,他低声道:“你父亲的心肠是真硬啊。”
    王悦将纸钱轻轻放在了盆中,火苗卷着了他的指尖,刺痛感传来,他没说话。
    王彬低低地念了一阵过去的事,神色有些恍惚,不知不觉眼泪又下来了,忽而又想到对着小辈不好落泪,便偷偷擦了下,转头对着王悦道:“不过长豫,你可千万别学我,你瞧瞧你那些叔伯,还有你的父亲,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要学他们,别像世叔这般没有出息,一辈子什么事都没干成,知道吗?”
    王悦轻轻点了下头。
    王彬这才颇为欣慰地点了下头,他王世儒真算是琅玡王家嫡系里头最没出息的人了,明明也姓王,混得却潦潦草草。他自知自己不像话,也不愿王家子弟学他,他对着王悦道:“下回可别跟出来了,把你伯父和你父亲气着。”他又道:“我刚刚是昏头了,说了许多混账话,你也不要怪你父亲和你伯父,他们做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王家数你伯父和你父亲最有本事,也最疼你,你可别教他们伤心。”
    “嗯,世叔我知道。”
    “你知道便最好不过了。”王彬看着王悦,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低声道:“世叔知道,长豫不会杀人,长豫不是故意害了周晏的。”
    王悦的手狠狠一抖,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抿唇片刻,定了定心神,缓缓那张纸钱送入了火盆中。
    王彬看向那口薄皮棺材,像是拍人肩膀似的轻轻拍了下那棺材的头,“周伯仁,你听见没?不是我家长豫的错!”
    王悦竟然听不下去,“对不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对不住,三个字脱口而出,他瞬间便红了眼睛,“对不住你。”他根本不敢看那口薄片棺材一眼。
    他是真的后悔啊!若是当时回头去救周晏,那少年兴许不会死。当时若是早些去牢狱,周伯仁兴许也不会死。
    如今周家家破人亡,一切全因琅邪王家。
    堂中烛火昏暗,纸钱青灰迎着火光轻轻地飘着,王彬的手从那棺材上收回来,他对着王悦道:“好了,他知晓了,不是长豫的错。”
    王悦望着火盆的火与纸钱,猛的闭了一瞬眼,“对不住......”
    王彬伸出手轻轻拍着王悦的背,正如小时候他哄着离家出走来投奔他的王悦一般低声道:“我家长豫不会干坏事,长豫一直都是个乖孩子,清平也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长豫。”说着话,他轻轻揽住了王悦的肩,说着话不自觉眼泪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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