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锦堪堪踏下马车,就见漆木正门“哞”地一声敞开——
    一个黑发黑须、慈眉善眼的老者提步匆匆而来,他笑得满脸褶子,朝沈却拱手行了个虚礼后,道:“王爷可算回了,王爷此行可还顺利?”
    白管家上上下下打量沈却,见其全须全尾,顿时松了口气。
    沈却道:“此行顺利,不必忧心。”
    “那就好,那就——”好。
    白管家忽的一顿,余光瞥见一抹兰紫色身影,亭亭玉立、俏而闲适,在诸多男子里格外打眼。
    白管家眸色一亮,但很快,在瞧见元钰清从后头那辆马车上下来时,他心里那点苗头又被掐灭了。
    这元言之什么都好,就是一身风流骨,去哪都能招朵桃花来……
    这点本事,倒没教会自家王爷个一星半点。
    白管家略有失望,随后又道:“水已备好,王爷进府歇息吧。”
    沈却“嗯”了声,扭头朝虞锦说:“虞锦,过来。”
    虞锦乖乖走上前,喊了他一声:“阿兄。”
    又朝白管家微微颔首,学着沉溪与落雁说的那样喊:“白叔。”
    闻言,白管家眉头一揪,阿……什么?
    不及细想,就见身后的侍卫弯腰拾起一枚藕色荷包,上前道:“三姑娘,您荷包掉了。”
    白管家笑容一僵,哦,三姑娘……
    谁家的三姑娘?
    嘶,不对啊……
    垚南与上京相距甚远,王府里的丫鬟和侍卫或许不尽知沈家族谱,但他在沈家做事几十年,是陪着当年的小王爷,也就是如今的南祁王从上京来到封地垚南,沈家究竟几口人他如何不知?
    哪来的三姑娘?
    沈却看白叔变幻莫测的老脸,顿了一下,只道:“让人将拾星阁腾出来。”
    白管家看了一眼虞锦,迟疑地应了声“欸”。
    虞锦随沉溪与落雁去到拾星阁,隔着湖便是沈却所居的琅苑。
    沈却径直往琅苑走,先是将府里过问一遍,才道:“楚澜呢。”
    白管家一笑:“表姑娘近来勤学,日日到马场练鞭,不过前些日子她闹着要与秦都尉比试,都尉怕伤着她面子,左右是不肯,表姑娘气急,闹了场都尉府,一时不慎乱了马圈,那些马儿横冲直撞的哟,愣是闹得那些个护卫满院子勒马。”
    沈却眉梢轻压,道:“胡闹。”
    白管家很是习以为常,又说:“老奴已命人传话,姑娘想必已在回府的途中。”
    沈却没再应话。
    二人穿过回廊,白管家犹疑地张了张嘴,终是没忍住,问道:“敢问王爷,那位姑娘是……哪家的三姑娘?”
    沈却步履稍慢了半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下,难得与他说笑道:“白叔若是问哪家的三姑娘,那恐怕是沈家的。”
    白管家心惊:??
    沈却又道:“捡的。”
    他寥寥几句述明了虞锦的经历,不过未防生事端,将她是虞广江之女的身份给抹去了。
    闻言,白管家大惊,抚须道:“这姑娘是个可怜人,老奴定会遣人好生照料,据说这失忆之人不可大受刺激,如今她既认定王爷为兄长,不如先依她心意,以免生出乱子。”
    沈却静了一下,颔首道:“她舟车劳顿,她身子许是有些受不住,请个郎中去拾星阁瞧瞧。”
    “欸。”白管家不疑有他,说:“恰好,姬大夫在别院。”
    第16章 阿锦   虞锦,你好好说话。……
    拾星阁原是一座荒废的院落,临着荷池,楹窗眺望到的房檐,正是南祁王所住的琅苑。
    琅苑,书房……
    那些与边城和父兄有关的密函,应当是放在书房。
    她须得寻个机会进去一趟才行。
    沉溪推门而进时,就看到虞锦正眼巴巴盯着荷池对面的院子瞧,她无声一笑,显然会错了意,道:“姑娘安置好再去给王爷问安也不迟。”
    虞锦倏然回神,接过沉溪递来的红糖水,含糊应了声好。
    沉溪又说:“白叔去请了姬大夫给姑娘诊脉,说是王爷吩咐的,姑娘您瞧,王爷还是惦记您的。”
    闻言,虞锦嘴角弯了弯。
    她抿了几口糖水,感觉小腹暖了,才问:“姬大夫是府里的府医?”
    一般而言,显贵人家常常会养几个郎中在府上,以备不时之需,这也无甚奇怪的。
    沉溪递过帕子过去,思忖片刻,小声道:“倒也称不上是府医,姬大夫的父亲是老王爷留给王爷的亲信部下,前些年战死,她又是独女,王府对她多有照拂。姬大夫自小学医,元先生又医术精湛,她便常来向先生讨教,久而久之,白叔便在别院给她安置了一间歇脚的厢房。”
    沉溪又说:“不过姬大夫常于四处议诊,行踪不定,奴婢也鲜少瞧见她。”
    这样。
    虞锦了然地点点头,颐朝民风开放,对女子少以约束,行医乃至习武也不在少数。
    “吱呀”一声,落雁道:“姑娘,姬大夫来了。”
    虞锦应声:“请大夫进来。”
    落雁让开身子,一白衣飘然的女子左肩背着药匣进来。
    模样清秀恬静,身姿端如松竹,乍看之下,很有一番柔美之感。
    她微一福身:“三姑娘。”
    姬长云走近,看清端端坐在梨花虐木凳上、脸色有些许苍白的人。短短半个时辰,府里传了个遍,说是上京沈家的三姑娘随王爷一并归府,可她与王府往来多年,竟不知王爷还有个三妹。
    她轻轻皱了下眉头,只觉得何处不对劲,但人是南祁王亲自带回的,连白叔都称是三姑娘,姬长云很快就将疑虑抛之脑后。
    虞锦朝她露了个笑,将胳膊伸过去,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道:“劳烦姬大夫跑这一趟。”
    姬长云摇头,边诊脉道:“三姑娘客气。长云久居垚南,还是头回见姑娘,姑娘是一直陪在太妃与老太君身边?我上一回进京时还年幼,不知这么些年太君她老人家身子骨如何?”
    闻言,虞锦微微一顿,沉吟片刻,正欲开口时,沉溪先答话道:“姬大夫有所不知,姑娘在随王爷赴原州途中伤了脑子,将从前之事都忘了干净。”
    既然姬大夫尚不知虞锦身份,说明自家王爷并未言明,王爷都未言明,沉溪这个做丫鬟的自然要帮着一并瞒着。
    虞锦配合地作出一副伤心样。
    姬长云有些讶然,但见状又不好多言,只捡了些宽慰的话后,执笔写下药方子道:“三姑娘来了小日子,又舟车劳顿多日,气血有亏,其余倒无甚大碍,按这方子抓药,一日一帖便好。”
    说罢,她拾掇药匣欲要离开,恰见虞锦手心攥着的藕色帕子上提着“阿锦”二字。
    小字旁还绣着一朵蓝牡丹,尽显少女娇俏心思。
    她匆匆一瞥,忽而怔住,呼吸猛地凝滞,记忆一下被拉至两年前的一个冬夜——
    两年前,边境屡屡遇袭,南祁王亲自挂帅反守为攻,连战三个月,一举歼灭蚩狼部敌军,此战大捷。
    庆功宴当夜,杯觥交错,篝火狐鸣,饶是沈却也多饮了几杯。
    他并未醉得彻底,只人有些懒散,解了大氅,倚在院落的石桌旁,指腹一点点摁着眉心,眼尾处带着一点醉酒的猩红,不似以往那般凛不可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诱人的欲望。
    姬长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沈却。
    她端着醒酒汤走上前,轻声喊他王爷。
    却听他薄唇喃喃自语:“阿锦,阿锦……”
    姬长云没听清,俯身下来推了推他,“王爷可是头疼?”
    只见男人那双被掌心阴影覆盖的眸子紧闭,剑眉蹙起,眼睫都是湿的。
    姬长云愣住,才听清他说的是“阿锦”。
    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
    缠绵入骨,支离破碎。
    她甚至能听出他余音里的疼和苦,就像是用最锋利的匕首从心口钻进去,辗转来回那般撕心裂肺。
    也正是那日姬长云才知道,原来清寡如沈却,心里头也早就有了人。
    不过翌日一早,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记得昨夜之事。
    姬长云望着那绢帕上的小字,如惊雷在耳,久久呆滞。
    虞锦顺着的目光,狐疑地捏起帕子看了两眼,道:“姬大夫,怎么了?”
    姬长云蓦地回神,看向绢帕的主人。
    明艳张扬的模样,似太阳一般扎眼,她与南祁王是最不相像的两个人。
    是她吗,那个人是她吗。
    可她若不是沈家三姑娘吗,那她是谁?
    姬长云扬起一抹实在勉强的笑,道:“姑娘的绢帕样式很别致,倒是少见的精巧。”
    虞锦笑说:“闲来无事胡做的,姬大夫若是喜欢,我改日绣个新给你。”
    姬长云应好,随即慌慌张张地背着药匣离开。
    虞锦蹙了下眉头,疑惑地瞥了眼藕色绢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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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澜一路勒紧缰绳骑马狂奔至府邸。
    方才听到消息她便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手里甚至还拽着练武时用的长鞭,从侧门迈进,与候在此处的丫鬟道:“什么三姑娘?哪来的三姑娘?我何时多了个小姨?”
    湘水是楚澜的贴身侍婢,随她往来上京,自是比王府里一般丫鬟要了解沈家内情。
    她道:“奴婢在正门远远听她喊了王爷一声阿兄,落雁那丫头方才去后厨要红糖水,也是一口一个三姑娘,噢还有,白叔命人拾掇拾星阁,话里话外亦是三姑娘。”
    楚澜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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