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发现,宫垂云老了。
    若是搁在曾经,师父打人是比这要疼的。
    长白山一共十六座山头!你可知是用什么垒起来的?那是用他妈君子的骨灰垒起来的!!!
    傻子!!
    宫垂云咆哮道。
    宫兰卿的眼睛早已肿的无法睁开,他努力调整着焦距看着他师父,他师父终究是老了,眉眼四周全是皱纹,鬓角已然尽是白发。即便是在骂他,宫垂云的声音也没有了曾经的底气,那声音沙哑了许多。
    天池那是座坟场啊傻子
    宫垂云一脚踹在宫兰卿身上。
    住手!!!
    突然,一道瘦弱的身影拦在了宫兰卿身前保护他,那少年的声音虽温软,可那一刻却也那样坚定。戚晓张开双臂挡在宫兰卿身前,不肯让宫垂云再动他一下。
    不准再打兰卿师兄!!
    戚晓颤抖着大声说。
    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宫兰卿听到了这句话,形如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流血的嘴角扯开一个极度难看的嘲笑,混浊的泪水从他被打到瘀血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滑下来。
    他笑戚晓,更是笑他自己。
    这话的杀伤力远比他师父揍他一顿要大的多。那一瞬间宫兰卿的心脏仿佛中了一箭,浑身上下所有柔软的地方都翻江倒海的疼。
    长白宗内,宫兰卿从没正眼看过戚晓。
    平日课业戚晓若是不合格,别人是罚抄一遍,戚晓是罚抄双倍。
    所有人都知道,宫兰卿因着宫夜光的关系,极度讨厌戚晓。尤其是得知戚晓对宫夜光有情后,宫兰卿对戚晓的厌恶与恶心更是达到了巅峰。
    他勒令弟子将戚晓寝卧的所有东西、床被、书本、一率丢下山崖。
    是他下令砸烂戚晓所有的花花草草,也是他下令宰了戚晓养的所有猫猫狗狗。他当时做这些事时,戚晓就天文峰旁跪着。
    宫兰卿命弟子们把戚晓养的所有花都从陶盆里连根拔起丢在地上。那些花有刚抽出嫩箭的兰花,还有结着骨朵的山杜鹃和茉莉
    宫兰卿用鞋底把那些花一点点碾碎,踩着一地狗毛一脸嫌恶地从天文峰离去时,他甚至还带着面罩。仿佛这里所有和戚晓有关的东西仿佛都带着病毒,宫兰卿为了尽到掌琴大弟子的责任,理所应当该把这些和病毒有关的东西统统销毁。
    可他那样欺负过,那样伤害过,那样恶意侮辱过的少年,此时此刻张开双臂护在狼狈至极的宫兰卿的身前。
    宫兰卿想起了他毁掉的那些花儿。
    长白山上天气寒冷,一年里要有一半时间下雪,故而极不容易生长花木,稍娇嫩些的花只消几个月便能枯死。可戚晓照料的仔细,下雪时他便将这些花草都移到屋里,暖和时又再一盆一盆移出来。
    他从不嫌莳花弄草麻烦,于是那些花儿便开得极盛,用以报答那少年。
    可这些来之不易花木在宫兰卿那里,却从未得到过一丝半毫的怜惜之情。
    他将那些花木一脚脚踩成烂泥时,竟从未察觉过手上和云履上,曾留下过那样清新温暖的,植物的香气。
    是他下手,毁了所有被悉心照料的花草。
    可花木们却用自己的方式,宽厚而温柔地原谅了他。
    兰卿师兄戚晓最后一次回过头,笑着看他。
    少年的眼睛湿漉漉的,可又那么温柔,像是块养在天池水里的琥珀一般。
    宫兰卿突然想起来,之前戚晓被欺负后的眼神。就是那种拼尽全力把委屈咽回去还要努力笑出来的眼神。
    和如今的眼神别无二致。
    谢谢兰卿师兄了。身着素白寿衣的戚晓看着他,努力向躺在地上的宫兰卿微笑。
    其实我知道,兰卿师兄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戚晓轻声说。
    星星和月亮的光洒在少年身上,他笑的那样干净,就像个守护了长白几千年的精灵。
    我很喜欢兰卿师兄,我也很喜欢长白山上的大家。
    一直一直,都很喜欢。
    那一刻宫兰卿早已泪雨滂沱,引魂铃之力将宫兰卿死死压在地上,如果可以,宫兰卿愿意用一切功法和仙骨冲破那引魂铃的束缚去救下那个少年!
    可他失败了,他像是被无数钢钉钉在了地上一般,无力逃脱。
    宫兰卿拼尽全力伸出手,想要抓住戚晓那纤细的脚踝,可最后,他终究没有抓住。
    少年纤细孱弱的步履渐行渐远。
    腐生寒铁棺被打开,宫兰卿就那样眼睁睁看着戚晓走进去,微笑着躺进棺材中。
    兰卿师兄,再见啦。
    戚晓最后轻轻地说。
    宫兰卿的灵魂像是绝望的狮子,试图拼命挣脱引魂铃的桎梏宫兰卿甚至试图用自身仙脉冲毁引魂铃的法力!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是仙身修为尽毁,宫兰卿是知道的。
    一大口污血从宫兰卿口中呕出,宫兰卿的胸腔痛到宛如针扎一般,可他还是拼命移动着身体。那一刻宫兰卿那样绝望,自己甚至连个不要都说不出来
    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具冰冷的棺材阖上。
    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棺材被宫垂云沉入天池中。
    直到他看见冯绮云放肆地大笑,直到他看见黑如墨潭的天池彻底吞噬了装着戚晓的棺材,之后浮上来几个零星的气泡。
    宫兰卿想嚎啕大哭,可他只能瞪着眼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宫兰卿整个人皱缩成一团,他心如刀绞一般。
    那是人间最悲痛的哑剧。
    自始自终没有长白弟子对戚晓说过一句对不起。戚晓却要为了这座长白山付出自己仅有的生命。
    长白山的风从未那样刺骨过,阴冷的风割过宫兰卿的肌骨,每一下似乎都想要了他的性命。
    结束了。宫垂云看着已经被沉下去的棺材冷声道:至于能不能引来水怪,这要看戚晓戚亭瞳的造化了
    舅舅,你究竟是怎么说服他的?就让这个傻子这么心甘情愿去死?冯绮云凑近天池边,一脸幸灾乐祸地看向天池问道。
    宫垂云默了默,终了叹息一声。
    我和他说,长白宗内有难,如今急需天池水怪之力,这水怪需要特定八字之人献祭才能引出。可宗内八字合适之人,只有他和他大师兄宫夜光。今宫夜光婚事已定他便自告奋勇,愿意做这祭品了。
    冯绮云嗤笑一声道:这人果然脑子有问题,才这么两句话就
    冯绮云还没说完,便被宫垂云冷哼一声打断了话头。
    哪是这样两句话?戚晓是早就不想活了,宫夜光不过是压断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宫垂云斜睨一眼冯绮云,冷哼道:至于戚晓为什么活不下去,你冯绮云会不知道原因么?
    冯绮云雀跃的神情僵硬在了脸上。
    宫垂云没再搭理冯绮云,转过头踢了一脚还躺在地上的宫兰卿:今日之事,你实在是叫我大失所望,回去之后你给我
    住手!!!
    突然,一声男子沉郁的轻叱从东天之上传来!宫垂云抬起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秒,那厢一道赤金色的剑光自长白上空降下!来者未曾束发,宽大的月白色中衣在风里无力地飘摇,像是只将死蝴蝶的翅膀摇曳。
    居然是宫夜光!
    宫垂云显然没有预料到宫夜光居然会来!心中骤然一紧!
    晓师弟呢!?宫夜光落地,手执长剑崩溃地向宫垂云大喝道。
    你们把戚晓怎样了!?
    宫夜光早已失控,宛如墨玉般的双目已然失神。那俊美的男人如同一只摇摇欲坠的玉山,似乎随时将崩。
    宫夜光发疯一般颤声追问道:戚晓在哪里!?你们是不是要用戚晓献祭!?
    宫垂云浑身一僵,迅速将引魂铃收进袖中,神色中已然泛起了杀意。
    夜光冯绮云咬牙,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宫夜光,却被男子一把打开了手!宫夜光一道剑气横扫而去!那冯绮云如同米袋子一般被真气拍在山石上,一瞬间,这女人被砸的眼前一黑,一口血呕了出来!身子登时便软了下去。
    怎么?宫夜光?宫垂云压下心中的慌张,看着宫夜光手中的长剑冷笑:看你这意思,你是想要欺师灭祖,弑你师叔么?
    宫垂云还未说完,只听噗通一声,宫夜光跪倒在了地上。
    宫夜光俯身跪而大拜,颤抖着磕了三个长头。
    宗主宫夜光声音喑哑的可怕,他颤声祈求道:弟子知戚晓所犯为大不讳之罪,只是他于我有情之事,错责尽不在他身上!是弟子糊涂,一切孽情痴缠皆由弟子心中所起宫夜光恋慕戚晓以久,从此愿放弃长白宗内一切职务继承,只求宗主许我,带戚晓下山!!
    宫夜光愿废掉一切功法,还长白培育之恩。弟子不孝弟子什么也不要,只想要晓师弟活着。
    好、好啊宫垂云摇了摇头,佯装作一脸无奈的模样轻声叹道:既然你二人难舍难分,情根深种,我也不愿再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戚晓此刻就在下面天池中沐浴,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去叫他上来吧。
    宫夜光神色一喜,已至绝望的双瞳中又燃起一点点希望的火焰。他立刻从地上起身,飞身跑向山崖边却是在起身的那一刹那,宫夜光发现了匍匐在地上的宫兰卿!
    旋即宫夜光的眼神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的宫兰卿
    但见宫兰卿手边,是一个用污血写就的,歪歪扭扭的大字。
    走!
    引魂铃在那一刻出袖,宫夜光几乎是同一时间反应过来!宫垂云默念灵犀,宫夜光起手驭剑!只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宫垂云终究是慢了半拍。
    宫兰卿所佩之剑渊明化作一道犀利的电光,直直射向宫垂云手中的引魂铃!电光收势时,宫垂云身侧早已是一片血花!引魂铃已然脱手!铃铛上微蓝的光芒瞬间散去!
    引魂铃法力立时失效,地上的宫兰卿突然觉得压制在身上那座大山消失了!
    说!!!已至崩溃的宫夜光一把拎起宫垂云衣领,他目眦欲裂,掐着宫垂云那老贼的脖子几近绝望地咆哮,那灭顶的怒火如同长白山喷发的滚滚岩浆
    戚晓到底去了哪里!!!
    他究竟在哪!?是死是活你告诉我!!宫垂云你告诉我!!
    宫夜光泪如雨下。
    戚晓那个贱人死了!!!
    突然,一声女人尖利的嘶吼划破了长白的夜空。
    世界岑寂了。
    戚晓死了!被装进棺材里,活活扔进了天池里!!疯癫的冯绮云用尽全身气力哈哈大笑道:他已经被妖怪吃啦!!
    他死啦!被活沉进水里!死的特别特别难看!!
    冯绮云手舞足蹈起来,她泪流满面地大笑着,看起来那样滑稽又丑陋。
    你这辈子,再也找不见他。
    宫夜光。
    那一瞬间,疯癫的,杂乱的,诡异的长白山终于寂静下来。
    宫夜光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般,放开了手,他颤了颤后退两步,宫垂云猛地滑落下来,拼命地咳嗽着,样子衰老又狼狈。
    宫夜光失神地看向天池,即便他还站在那里,可他却仿佛已经死去了。
    很久很久,长白山巅再没有任何声音。
    也好,这样也好。走了也好。山毕竟这世上,哪里都比这长白好。
    宫夜光歪着头轻轻说着,额发在风中如同零落的鹤羽,他声音是那样的小,这一切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里不好,长白山一点都不好。长白太冷了,花也不容易养活。
    绝世的男人在那一刻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生气,他微微颤着落了霜的睫毛,那丝绒般的睫羽像只破茧而出的蝴蝶。
    我们可以往南走,去暖和一点的地方,或者是海边。想去滇南也可以,据说那里有很多小动物,我只听过大象长什么样,可我却没见过,我猜你也没见过
    宫夜光就那样一个人,絮絮叨叨的,他轻声说着那些话,声音低沉温柔的像是哄孩子睡觉的儿歌一般。
    走,师弟,我们下山。
    随后,宫夜光起手驭剑。修长的手指捏出剑诀,像是摘花一般轻灵。
    剑之芒在宫夜光身边逐渐亮起,遂又变得锋利至极。
    此刻宫垂云刚刚遭受过一击,哆嗦着起身,他向着宫兰卿大喝道:兰卿!快啊!趁现在!!
    他要杀我!!趁现在!!
    兰卿!!!趁现在!!
    宫兰卿的脑中一片空白。
    一切动作都仿佛凝固住了,宫夜光周身凛然锋利的剑气凝滞了,那受伤倒地浑身是血的宫垂云凝住了,那疯癫的恶心女人冯绮云也不动了。
    那一刻,一切都停滞在光阴的缝隙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虚脱。
    更了一章五千字的哈哈哈哈哈哈超有成就感
    (并不是为了赶榜哈哈哈~)
    第67章 、蜉蝣秋水,万籁俱岑
    有些人,你终其一生也不可与之并肩。就仿佛有些山,你倾尽所有也无法攀越。
    蚍蜉难可撼树,夏虫从不识冰。
    宫兰卿承认,自己这辈子就算倾其所有也不可能比宫夜光更强。
    宫夜光的能力乃是天赐。修仙这东西,其实勤勉刻苦都并非是一等,最为重要的,当是天赋。
    宫夜光入宗后深得先宗主欣赏,他自五岁入山门起便一直随师父常年闭关于长白宗闼门瀑布之下,宫夜光师从上任长白宗主宫问桓,直到十二岁时都从未出山关,在瀑布下岩穴中一直潜心修习,整整习了九年。但若论及辈分,宫夜光自当是长白宗内弟子里辈分最大的。
    宫兰卿初到长白宗内时和许多弟子一样,只听过宫夜光的大名,却基本未曾见过仙面。
    宫夜光三个字,于宫兰卿而言只是一团模糊的幻想,直至五年前,那是仙宗内的仙法会试,点苍上长白踢馆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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