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方才他来不及出声,傅云宪真的会把那人杀了。
    许苏从傅云宪怀中起来,扭过脸,看车窗外夜色正酽,灯火阑珊。
    他一路都在哆嗦。
    亏得那天之后,已在黑道浸淫多年的傅云宪及时悬崖勒马,逐渐疏远了这层关系。这回再来G市,傅云宪白天办案子,晚上便被人请去消遣。
    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在玩德州扑克,台面上还有几位G省的有钱人,有做正经生意的,也有游走于法律灰色地带的,有G市当地的,也有慕傅云宪之名远道而来的。他们无一例外都视金钱如粪土,玩得很大。
    其中最有钱的就是齐鸿志,他老婆是曾经红极一时的电影明星,生了个儿子取名齐天,人如其名,据说小小年纪就没干过一件好事儿,在G市相当无法无天。
    齐鸿志坐傅云宪身边,另一边坐着的是当地一个黑老大,叫马秉元。
    马秉元绰号“南娃子”,是个颧弓高隆下巴尖削,面向相当不善的男人。他对傅云宪倒是客气,喊了傅云宪一声“傅爷”,替他点上了一支雪茄,问他这是古巴的上等货,是不是不同凡响?
    “洋货未必就好,装逼的意义大些。”傅云宪叼着雪茄,见腿上坐着的许苏别别扭扭一脸不乐意,便狠掐了一把他的屁股,哄道,“坐好,今晚赢的钱都归你。”
    傅云宪每回玩得很大时都喜欢让许苏坐在自己大腿上,理由是,手气好。
    有个老板头一回见傅云宪,一直暗暗打量着许苏。这俩以叔侄互称,但明显不止于叔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又绝非情人之间,委实古怪得很。
    别人心怀不善地看着他,他便气势汹汹地回看而去,用眼神告诉对方:我就是旺我叔,怎么啦?
    马秉元说:“一个小兄弟自己制了一点嗨药,也就随便玩玩,没想到被公安逮了,还请傅爷想想办法,把人捞出来。”
    “我介绍个律师给你认识,专于毒辩,比我更擅长这类案子。”这话不是傅云宪自谦。嗨药就是K粉,医学上称氯胺酮,5倍于海洛因的枪毙克数,就够判死刑的。毒品案涉及国家安全,一直是严打对象,能让马秉元开口相求,必然不是他口中“随便玩玩”那么简单,保人一条命对傅大律师而言倒是不难,但他不稀得为区区三五百万的代理费去磕公权力。这个马哥虽面似煞星派头十足,其实也是个小角色,他上头还有一个老大叫胡石银,又称四爷,多财善贾,近两年已经成功洗白。傅云宪跟胡四关系更为密切,那些涉黑传闻也都是围绕他的。
    一桌人越赌越大,也不知是不是齐鸿志有意笼络故意放水,傅云宪手气奇好,一晚上只赢不输,转眼已经几十万入账。
    许苏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齐鸿志有求于傅云宪。
    果不其然,输了几十万的齐鸿志终于开口了:“傅爷,我家小天最近出了点事情,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帮帮忙。”
    齐鸿志虽然把儿子宠得不成样子,但自己还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提及这事儿颇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也不学好,平时喜欢去酒吧玩玩,前些日子他在酒吧里遇见一个叫小芸的小姑娘,聊得还挺投缘,多喝了两杯,就把人家带回了酒店,姑娘可能半推半就,他稍稍动了点粗……”
    许苏暗道:半推半就?说得好听,不就是强奸么。
    傅云宪咬着烟看牌,压根没把这事儿当事儿,淡淡道:“年轻人么,血气方刚,一时冲动是难免的。”
    齐鸿志又说:“关键小天还不是一个人,他跟两个朋友一起去的,他们就……他们就轮流发生了性关系……”
    得,还是轮奸。
    齐鸿志说:“我们已经去那个酒吧查房过了,那姑娘是在那地方推销洋酒的,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会深更半夜在酒吧混着么,作风本来就有问题……”
    许苏听不下去了,冷不防插了嘴:“别说酒类公关就是真的卖淫女,也有性自主权,只要是违背妇女意志强制性交,就构成强奸罪。”
    齐鸿志擦了把汗:“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傅云宪笑了声,捏捏许苏屁股:“叔叔谈案子,别插嘴。”
    齐鸿志继续说,“那女孩的男朋友报案前来找小天,说是他女朋友被我儿子强奸后得了性病,什么酵母菌丝炎……要一笔钱私了,他们好去治病。”
    “外阴阴道假丝酵母菌病,”齐鸿志已是结结巴巴,但傅云宪说起这些令常人面红耳赤的名词平静自若,“这是女性常见的阴道炎症,主要是自身传染,并不是性病。”
    其实就是价钱没谈拢,齐鸿志以为自己财大气粗,公安方面又有人脉,完全不想理会两个打工的,没想到对方真的报了案,上头还很重视。
    齐鸿志说:“还有一点,案子经媒体报道以后,舆论压力挺大……”
    马秉元插话道:“正常,老百姓都仇富。”
    傅云宪道:“那就直接民事起诉,状告该媒体报道严重失实,侵犯了你的个人名誉。”这案子在傅大律师眼里太小了,他咬着烟,不紧不慢地说:“这个案子的基本事实可以这么推定,齐天没有强奸小芸的主观故意,双方系自愿发生性关系,小芸男友因医药费难筹,遂起敲诈的念头……”
    听这意思是要把轮奸辩护成“佛跳墙”,许苏如坐针毡,把手里大堆筹码拨弄得啪啪响。傅云宪可能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对他说,嫌闷就出去玩玩吧。
    人还没走,马秉元突然一把拽住许苏,从随身携带的黑皮箱里取出几沓人民币,一股脑全往他手里揣,他说,这是叔叔给你的零花钱,去古玩街转转,喜欢什么就买。
    许苏抱着满手的钱,脑子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赌场的包间外头有酒吧,音乐声震耳欲聋。几个穿着相当暴露的年轻男女,男的露着裆下二两,女的袒着胸前半斤,一看就是K粉磕嗨了,正群魔乱舞中。这些人海洛因是不碰的,那玩意儿太猛,沾上就是个死。从许文军到白婧,许苏自认小半辈子就跟毒品结下了不解之孽缘,所以瞧着这些人格外恶心,一直乜斜着眼睛打量他们。
    其中一个注意到他的存在,劈头盖脸就骂过来:“看屁看,想死?”
    这伙人许苏是不敢惹的,全是又横又不要命的,看丫两眼就冲过来揍你,回一句嘴能直接送你去见佛祖。
    许苏转身就走,如水蛇般在人群中蜿蜒而过,悄无声息。这地方他被傅云宪带来过不止一回,也算熟门熟路。
    本来想去传说中的古玩街转转,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一个卖货的。
    老头是个瘸的,收拾自己的摊子时走了几步,显得十分费劲。不过他的摊子虽小,货品倒是挺繁杂,大件的如古瓷瓶器、皮箱绣品,小件的如佛珠、扳指还有龟龄锁,基本一应俱全。许苏蹲在地上挑挑拣拣,想买个什么佛家的法器挡灾辟邪,结果却被一只彩色的陶瓷香炉吸引了视线。
    两个把手,三只脚,香炉上的图案看上去像是手工绘制的,花花绿绿的,还挺好看。许苏把东西拿在手里反复赏看,哪知道身后突然冒出一个行人撞他一下,香炉失手掉在地上,啪,把手断了。
    许苏吓傻了。古董这种东西价格不好估算,搞不好就得赔得他倾家荡产。疑心是这瘸老头故意找人碰瓷,许苏微微弓起背,龇牙瞪眼,跟进入战斗模式的猫似的,打算跟对方干架到底,没想到老头主动开口:“我这东西是假的,收你一百五,多不?”
    听得许苏狠狠一愣。
    “你今天要碰上别人,至少得跟你说是雍乾的东西,讹你一笔,”老头咳了几声,又说,“所以你要记住这个道理,以后在摊子上看东西必须先询价,否则人家说多少赔多少,得吃大亏。”
    想到自己方才小人之心了,许苏有点汗颜,便不说话了,专心蹲在摊子前头挑拣。这回倒是学乖了,看一件东西就问一次价,顺便听老头讲解古玩知识,别看对方貌不惊人,绝对是民间鉴宝大家,尤懂明清瓷器。
    一老一少,聊得不亦乐乎。许苏天生招人喜欢,东西还没选中,学了一肚子鉴宝知识不说,还将老头的身世背景与家庭情况全打听出来。
    也是芸芸众生一蝼蚁,上有八十来岁的母亲,下有先天脑瘫的孙女,苦人儿。听老头说,年前出了一场车祸,肇事司机跑了,没捞着一毛钱赔偿,所幸伤势不在要害,捡了条命。只是瘸腿之后抢不过年轻力壮的摊主,原先古玩街的位置被人占了,不得不将摊子挪了地方。
    许苏感到心酸,不禁说:“你又老又残,去闹市地段行乞,不比在这里摆摊儿卖破烂强多了?”
    “自力更生挺好,还没穷到那一步。”老头摇头,笑得既挺乐观,又略苦涩,“就是这里市口实在不好,能让我把摊子摆进古玩街里,就好了。”
    一晚上因齐天那破案子惹来的不快,此刻烟消云散。许苏发现,他见过这么多名利俱全的上等人,可他们的觉悟竟都比不上这个瘸腿老头。揣着一袋子钱,正愁没地方花去,他想给老头捐钱,又怕对方不接受,索性就找了买古董的借口。
    许苏本来也不识货,随意挑了几件东西放在脚边,刚打算走,目光突然被一枚红铜质地的护身符吸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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