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过了一会家里运行如常,安景云跟徐重把圆台面架到方桌上,菜一样样端上桌。四冷盆, 葱油海蛰头、尖椒拌皮蛋、盐水白虾, 还有一碟子香干马兰头。八宝鸭作为当先出场的头牌,端正地摆在中间。
    香味招得徐蘅转不开眼,安景云从锅里捞了半碗猪脚爪, 让她在房里慢慢啃。
    至于冯超,“阿姨,我到楼下等她们。”
    刚才徐蓁冲出去, 安歌跟在后面。人是不会丢的,就看多久劝回来。以冯超对姐妹俩的了解,估计到开饭前也就好了, 实在徐蓁就那么个爆炭脾气,火来得快, 去得也快, 尤其她跟安景云, 真正应了那句“母女俩没隔夜的仇”。连隔夜都不用,吵完就好。
    冯超羡慕这种亲密无间的感情。他母亲去世已经好几年了,但哪怕相依为命的日子里, 也不会冲对方说出格的话。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问过父亲的存在, 印象中说话永远小心翼翼, 生怕触到对方敏感的地方。
    只有备受宠爱的孩子,才无所畏惧吧。
    那个莽大姐并没走远。天早黑了,商店也都关门了,家家户户忙着过年,空气里弥漫着鞭炮味道。
    “跟着我干吗?”她带着余怒冲安歌嚷嚷,嚷完就后悔。自然是懂事呗,她的小妹妹免得父母担心才跟着她。
    徐蓁觉得自己过分了,但一时间转不过来,至少不想向安歌认错。她低头踢着地上的砖头,“我一会就回去。”
    “陪你站会。”安歌没硬拉着徐蓁说话。她凝目看着远处天际。那边有人在放烟火,流星般一点冲向夜空,嘭地化作金丝银缕。徐蓁跟着看过去,嘭嘭嘭十来发后,夜空归于平静。
    “我就是突然……”徐蓁也说不出刚才怎么了,“就是今天好像来的人我都不喜欢,积到一起了。”她没精打采地继续踢那块砖头,“而且郑志远的爸有什么了不起,他只不过一个爬上去的泥腿子,满脸的利欲熏心,妈妈却……”
    安歌帮她接上去,“妈妈却那么世故。”
    “你也这么想?”徐蓁抬起头,路灯灯光下安歌的眼睛带着笑,她想起自己刚才话里带着妹妹,不情不愿小声说,“对不起。”
    “嗯?”安歌把手掌竖在耳边,示意听不清。
    “别过分啊你!”徐蓁气愤地说,“难道你不烦妈把我们放在一起比,她恨不得我有你那么聪明,又想你跟我一样听话。”
    安歌点点头,“烦。”
    “你看你看。”徐蓁气愤地说,“你个蔫坏,都藏在心里不讲出来,就我傻,非嚷嚷得谁都知道,别人都以为我欺负你,也不看看我哪次成功了。”
    “知道还不改?”
    徐蓁样样摆上脸,在学校还好,到社会吃了不少亏。进厂干活比男工人还强,发洪水可以下河搬沙包堵缺口,做了车间副主任跟正主任因为小金库的事闹翻,被人整回工人。她气得辞职,原始股被厂部卡死了不给退,还是安歌去打了招呼才成。
    “改不了,一口气憋在胸里,不发出来难受。”徐蓁垂头闷闷地说,想了想又说,“别以为我喜欢你,我不想要妹妹。要是妈妈只生我一个,没有你,也没有二二,多好。”她老气横秋叹口气,“可惜没有如果。我还是不喜欢你,有时候又觉得有你也挺好的,好像家里的日子从你回来后才慢慢好起来。我想可能你真的是福星,你回来后,我们搬到了楼房,我的成绩好了,二二也乖了。还记得钱阿姨吗,帮我们带二二的?”
    “胡阿姨?”
    “对对,胡晓冬外婆。我那会很喜欢去她家,她跟妈妈不一样,虽然胡晓冬也残废,可她……”徐蓁摇摇头,不肯说了。
    “她不像妈妈那样要强,非要做到最好,做事要好,跟别人的关系要好,孩子学习要好,每样都不肯放弃,弄得自己很累,孩子也很累。”安歌回头看向家属楼。隔壁舞厅假期休息,平时不显的家属楼灯火比往日要明亮。
    徐蓁连接话的勇气也没有了,背后批评妈妈?哎呀天哪,这可太不像话了。妈妈辛辛苦苦,全是为了她们。但也不能怪毛毛,她自己刚才也确实在怨恨妈妈?太过分了,徐蓁懊恼起来。
    “连想都不敢多想,怎么这么不孝?”安歌看着她纠结就想笑。
    徐蓁赌气地说,“是啊。我才不像你,你是冷血动物,除了方辉,不,还有老太太,你谁都不在意,你看我们就跟看猫啊狗啊没区别。”说完她被自己话里的指责给吓住了,这不是事实,妹妹关心家里每个人。她捂住嘴紧张地看着安歌。
    不得了,今天又不是七月半,怎么跟鬼上身似的乱说话。
    昏暗里你看我,我看你。
    安歌忍不住又笑起来。
    “你又笑我-”徐蓁抱怨,“你说妈妈干吗管那些人呢,当好人有那么要紧吗?”
    “要紧,妈妈他们从乱世过来的,独木难成林,好人抱团才容易活下来。”看徐蓁瞪圆了眼睛,安歌补充道,“我猜妈妈并不知道其中道理,她只是出于本能反应这么做。”
    徐蓁满脸-“我会信你的胡说?”
    “爸爸妈妈一起插队的朋友中,现在过得最好的是谁?想想?”
    “何明轩妈妈。”徐蓁脱口而出。
    “哈哈哈哈哈秦阿姨在别的地方插队。”安歌真的乐了,笑了好一会,也是,秦阿姨家过得是好,一家三口住一套近百平方的房子,双方的父母兄弟姐妹大部分在海外,源源不断汇进钱物。“可再往前二十年,他们成分不行,干体力活也不行,所以才早早结婚互相照顾。要是放现在,秦阿姨会这么早结婚生孩子?不会。”
    徐蓁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自家父母虽然不是过得最好的,但在朋友中算很不错。有些阿姨嫁在农村,扎根了;有些知青夫妻在回城时离婚。有的倒是不忘本,把农村户口的妻子和孩子带着一起回城。然而人多粥少,他们年纪大了,当初受的教育在年复一年的劳作中丢光了,很难找到好工作。而农村户口的妻子只能当临时工,孩子只能在城里的学校借读,借读又需要一笔费用,每样凑到一起,足以压垮一个家庭。
    “当一个好人,才能找到另一个好人结伴。你看,小姑妈他们家一直想占便宜,可他们过得比我们好吗?”在梦里,徐青鸾和丈夫也是互相防着对方,各自藏私房钱,也没过上好日子。三个儿子结婚找到的也是同类人,都想着与其让兄弟啃父母的老,不如自己来,每天晚饭都带着孩子在父母家吃。三个小家庭,没有一个付饭钱,吃光了两老的退休工资。
    好像有点道理。徐蓁不由自主点点头。
    “好人总吃亏是吧?”听安歌这么问,徐蓁的头点得更急了,安歌说,“那就做个厉害人,一点亏也不吃,别人谁敢碰一下自个的东西,就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厉害。”
    “对啊,让他们知道厉害!”徐蓁挥了下拳头,“谁怕谁!”
    “好人们发现厉害一点才过得舒服,纷纷不让别人占自己便宜。妈妈为什么要管爸爸的妈妈、爸爸的姐姐、爸爸的外甥,明明跟她无关;爸爸干吗要把修理店的收入全部上交,他一个人花岂不是美滋滋?”
    徐蓁不懂了,眨眨眼,“可他们是我们的爸爸妈妈啊。”
    “都那么厉害了,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干吗要结婚生孩子?”
    徐蓁彻底糊涂了,“这跟结婚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旁边有个声音替安歌回答,“结婚了要共同承担,如果不允许别人占便宜,从广义来说,爱人也是别人。”这年代介绍自己的丈夫、妻子都是“我爱人”。
    这个词对冯超来说有点“过”,他说是说了,脸红红的,侧头不敢正视徐蓁和安歌。
    “我们回去吧。”安歌猜她俩出来有阵子,家里应该急了,拉着徐蓁往回走。
    徐蓁还没想通,边走边想,边问冯超,“几时过来的,不声不响吓我一跳。”
    “毛毛说好人才可以结伴的时候。”冯超说,“坏人不会真心结伴,所以每个坏人都是一;好人一加一等于二,二比一大,能赢。假设好人认为一个人就行,那么还是一,可以归为坏人。”
    徐蓁嘟囔,“你们就欺负我听不懂吧,我看你们都是大坏蛋。”她突然想起来,“要是我们家都是好人,会怎么样?”
    安歌淡然说,“如果我们家全是宽容大度的好人,我为人人,人人为我,那么对坏人来说就是:这家人傻钱多,速来。”
    冯超噗地笑出来,徐蓁虽然仍然没全部明白,但最后一句还是懂的,可不是么,可能在两位姑妈眼里,弟弟家就是人傻钱多,不占便宜白不占。她哈哈笑得肚子都疼了,指着安歌,“毛毛……你好坏……大家一样读书,你还比我少读几年,怎么就你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大姐!你还笑!我们都等你回来吃年夜饭!”
    这是徐蘅,金鱼眼气得更突了,“八宝鸭都冷了!银鱼炒蛋也回锅了!”
    徐蓁仍想笑,指着徐蘅问安歌,“那么二二是好人还是坏人?”
    “家人。”安歌说。
    守夜到凌晨,徐正则在阳台放了炮仗,安景云带着徐蓁在厨房下汤圆。
    趁着等水开的空档,安景云刚好和大女儿谈心,“妈妈累了,脾气不好。不过没烧你的书,一本都没动,仍在床底。”
    徐蓁一把抱住安景云,头钻进她的怀抱,“妈妈,对不起。”
    大女儿小时候经常这样撒娇,后来有了二二、三三就少了,很有姐姐的样子,自己不缠着妈妈,也不让妹妹绊住妈妈,妈妈要做事,妈妈要休息。
    安景云一阵暖心,“行了,妈妈难道会生你的气。你是想保护弟弟妹妹,但下次不要打架,女孩子力气小,要用脑去解决问题。懂吗?”
    她穿着件旧毛衣,徐蓁脸贴在上面,软绵绵的格外温暖,突来一阵豪情,“妈妈,我以后不结婚,我要保护你们!”
    如果这个家需要一个坏人,那就让她来当吧,徐蓁想。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早上六点钟徐正则到阳台放开门炮仗, 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 对面楼顶、地面、阳台栏杆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云压得很低,天地间仍然扯絮般飘着雪花。
    徐蓁和徐蘅的床靠阳台门,西北风从半开的阳台门穿进来, 徐蓁忍无可忍, 裹着被子冲门外喊,“爸,冷!”
    徐正则点着枝烟, 边抽边欣赏雪景,闻言回头道,“闺女, 下雪了!”
    什么?下雪了!
    徐蓁顿时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冲到阳台,“下雪啦!打雪仗了!”
    她这一叫, 果然好几家邻居探头往外看。
    “真下雪了。”
    “天气预报竟然准了!”
    大家惊叹着,又因为是新年, 带着瑞雪兆丰年的喜气互道祝福。
    “我们还去不去爬山?”徐蓁看向父亲。后者看她把栏杆上的雪撮一起堆了个勉强的小雪人, 笑眯了眼, “去!”
    徐蓁欢呼一声,冲去叫安歌和冯超。然而两人已经起来了,一个在墙边每日早背书, 另一个在洗漱。
    “哎呀你们怎么过得跟机器人似的, 今天大年初一哦。”
    这俩跟上了年纪似的, 到点准时睡,大年夜也不改,到点准时起,大年初一照旧。徐蓁微微怜悯地想,就是跟着老年人生活的坏处,老年人觉短。她还有点促狭地好笑,如果阿太在,又要焦急地叮嘱毛毛,“下雪冷,不要像乡下姑娘出去野,弄湿了鞋子受寒。”
    其实早两年大家就不穿手工的棉鞋了。老太太嘴里的乡下姑娘-是指我吧,徐蓁想。但是昨晚刚下定决心当个好姐姐,她大气地不计较,“毛毛,别背书了,带你去山上看雪景。”
    安歌摇头,“方辉一会要来拜年。”
    “别傻了,他说的时候又没想到今天会下雪,现在肯定不来了。”徐蓁引诱道,“我们跟爸爸一起爬山,能看到松鼠,说不定还能逮到兔子和野鸡。”徐正则年轻时经常上山打猎,隔三差五拎点打牙祭的野味回来。近年忙着“扒分”,这门手艺很久没用了。
    “你们去吧,注意安全。”安歌毫不为动,“要是他来得早,我们到山上会合。”
    徐蓁扫兴,还好冯超答应了,她兴头头把徐蘅叫起来,拖着这两只一起去,连家里的早饭都不肯吃。
    “又是汤圆,半夜吃过了,我们到山上吃!”
    山上有个庙,庙里素斋挺有名的,木耳豆腐馅馄饨和罗汉素面更是春节广受大众欢迎的点心。徐蓁小的时候,山上和尚全还俗了,庙也破败得没有香火,但放开后慢慢的又回来了。
    临走徐蓁逗安歌,“雪还在下,方辉肯定不来了,你白白等在家里。”
    安歌无声地抬了抬手里的书,表示等或不等不是问题,来或不来也不要紧。
    徐蓁一看全英文的封面就不想说话,学霸你好,学霸再见。
    她朝安歌做个鬼脸,左手牵着徐正则、右手拉着徐蘅,高高兴兴出门。
    安歌继续看《爱玛》,大过年的,也是要放松的,所以挑了这本小说看,可以给自己敲敲钟,不要过度安排别人的生活。她以前看过中译本,对照着印象读,比徐蓁想象得要容易。
    看了大半个小时,安歌起来活动身体。
    家里难得的安静,安景云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手里抓着把瓜子,看到紧张的时候停下来,剧情过去才重新开始磕得欢。
    爷爷那边的门半掩着,烟味顺门缝飘出来。安歌过去敲了敲门,推门而进,“爷爷。”
    果然烟灰缸里已经好几个烟头。
    徐重住院时差不多戒掉了烟,在家养病的时候也没怎么抽,回到工作环境就忍不住了。
    “还有一点,今天最后一支。”见孙女的表情,徐重自觉地说。
    安歌打开一扇窗,把烟灰缸拿出去倒了洗干净,再回进来刚好收走徐重的烟头。
    “下棋吗?”徐重拿出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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