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片刻怔然,掀开被子,慢半拍的想起身,然而不知发现什么,低头看了眼裤子,又飞快坐了回去。
    公孙琢玉脸轰的一下红了,此时脑海中只有两个明晃晃的大字
    丢人!
    府上的人都知道,他们这位县太爷,不睡到日上三竿必不会起床。然而今天丫鬟去厨房端早饭时,却罕见的看见公孙琢玉起床了,正蹲在水井旁边搓衣服,鬼鬼祟祟像在做贼。
    丫鬟怀疑自己认错了人,脚步一转,走上前去,试探性叫了一声:大人?
    公孙琢玉立刻警觉回头:谁!
    丫鬟吓了一大跳:大人,您在这儿做什么?
    说完见他盆子里浸着衣服,地上还欲盖弥彰的堆了一大堆,连忙上前拦住:大人,您怎么能干洗衣服这种粗活呢,还是交给奴婢来洗吧。
    公孙琢玉闻言立刻护住水盆:不必,我今日刚好闲着无事,活动活动筋骨,你忙你的去。
    丫鬟心想公孙琢玉就算活动筋骨,也该在院子里练剑才是,怎么跑来这儿洗衣服呢。虽觉奇怪,却不敢多问,只得收回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她可能觉得公孙琢玉有病。
    公孙琢玉不理她,端着水盆躲到一个僻静角落,继续蹲着洗。一边洗,一边控制不住回想起昨天的事,心想难道是因为杜陵春长的太像女子,所以自己才做了那个混账梦吗?
    公孙琢玉是个事业脑,偶尔也喜欢看漂亮姑娘。不过这个时代男女大防严密,做不了什么。青楼女子虽豪放,公孙琢玉也不敢胡乱来,万一沾上什么烟花病症,古代可没地方治。
    他有些入神,以至于没发现有一道身影走了过来,直到那脚步声近了,这才下意识抬头,随即火烧屁股似的从地上蹦了起来:娘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老夫人拄着拐杖,手中有一挂盘得漆黑发亮的佛珠,她双目有疾,看不见公孙琢玉在洗什么,听见动静,问了一句:是琢玉吗?
    公孙琢玉结结巴巴:娘是是是我。
    老夫人敏锐听出他声音里的心虚,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公孙琢玉不动声色把脚边的水盆踢远:娘,没做什么,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身边也没个丫鬟扶着。
    老妇人轻轻拨弄着手里的佛珠:明日是你爹的忌日,我让丫鬟去将叠好的香烛纸钱搬来,故而不在身边。
    公孙琢玉仔细想了想,发现明天好像确实是父亲的忌日,拍了拍脑袋:明日我让人备好马车,一起去给父亲敬香。
    老夫人没说话,用拐杖不动声色在地上探了探,最后触到木盆边缘,里面浸着衣服:这是什么?
    公孙琢玉吓了一大跳:娘娘娘!您别动,这是脏衣服。
    老夫人更疑惑了:你在这儿浆洗衣裳?
    公孙琢玉一边把盆子端远,一边道:孩儿身为父母官,自然不能贪图享乐,有些事该亲力亲为,更何况府上人手不够,便自己洗了。
    老妇人笑了笑,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倒不像你会说的话,那你好好洗吧,娘去佛堂念经了。
    公孙琢玉暗松一口气,后背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娘,您一个人不方便,我找个丫鬟扶您去,
    说完对着院中喊了一声:来娘啊不,快来人,把老夫人送回佛堂去。
    公孙琢玉一波三折的把裤子搓干净,然后挂上晒着了。原本想回屋里再睡个回笼觉,但已经睡意全无。他慢半拍想起今日杜陵春似要押送叛党回京,怎么也该送一送,使人备下车马,去了昨日的别苑,然而谁曾想扑了个空。
    大人来晚了一步,留在别苑看屋子的丫鬟道,今早司公便已经带着大队人马启程离开,估摸着这个时候,已经出了江州地界了。
    公孙琢玉心想怎么就这么走了,他掀起门帘,盯着丫鬟问道:司公没留下什么话?
    说好的提拔他呢?说好的带他去京城做官呢?就这么走了?
    大渣男!
    丫鬟被他看的有些脸红,用袖子掩着脸摇头: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却没说杜陵春今早从屋子里醒来,不知为何,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阴着脸的模样相当骇人。屋子里的摆件花瓶一应砸了个干净,还罚了好几个奴仆。
    满府的人噤若寒蝉,胆子都快吓破了。幸而大丫鬟知荷解释说昨夜一直是公孙琢玉陪侍在旁,这才勉强压下几分司公的怒火,否则不知又有多少人要丢掉性命。
    公孙琢玉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心中无限惆怅。司公的嘴,骗人的鬼,昨天还喝醉了酒信誓旦旦的说让他入主内阁,平步青云,一个晚上而已,溜的比谁都快。
    算了算了,还是怪自己太单纯。
    公孙琢玉放下帘子,用折扇轻叩车门,对石千秋道:大师父,回吧。
    石千秋扬起马鞭抽了一下,好奇回头看了眼,却见公孙琢玉靠在里面,一副蔫了吧唧,委委屈屈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大人这是做什么,瞧着像让人欺负了。
    公孙琢玉长叹一口气,只说了五个字:遇人不淑啊。
    本以为是前途无量,没成想现在真的前途无亮了。
    #杜陵春大渣男#
    石千秋已经习惯了他整天神神叨叨的模样,一边驾着马车往回赶,一边道:大人何必做小女儿情态,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看不开的。
    公孙琢玉目露忧伤:你不懂。
    石千秋:
    他们驾车一路驶回了府衙,公孙琢玉刚从马车上下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下意识看去,却见一名身着黑衣的佩剑男子疾速策马而来,最后一拉缰绳,吁的停在了自己面前。
    赫然是杜陵春的贴身侍卫吴越。
    他骑于马上,勒住缰绳道:公孙大人,我家主人有话带给你。
    公孙琢玉下意识抬头:什么话?
    吴越沉声道:鹤生于九皋,凤栖于梧桐,公孙大人既已择良枝,便不可再改。他日再聚,便是天子脚下,早些做好准备。
    语罢往他怀中扔了一个锦盒,用力一夹马腹,疾驰而去,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公孙琢玉条件反射接住盒子,然后用袖子挥了挥面前扬起的灰尘,心想他日再见,便是天子脚下,难道是说杜陵春会提拔自己入京?!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锦盒,打开一看,却见是一块黑色玄铁所造的腰牌,上面刻着一个偌大的杜字,竟是杜陵春的私人腰牌。
    石千秋在旁边看着,恐那盒中装了暗器:大人,这是何物?
    公孙琢玉拿着那块腰牌,意有所指的道:若持此物,能在京中横着走,自然是好东西。
    #杜司公绝世好男人#
    #不接受反驳#
    而在城郊五里外的地方,一队人马正在飞速前进,吴越一路追赶上大部队,而后对马车里坐着的人低声道:禀司公,话已带到。
    帘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露出杜陵春那张阴柔的脸,神情略显阴沉
    大抵是因为清晨发了脾气的缘故。
    杜陵春面无表情:他可曾说什么?
    吴越:
    吴越好像没等公孙琢玉说话就策马离开了,他低头,攥紧缰绳,干巴巴的道:公孙大人瞧着很高兴。
    杜陵春冷笑一声,重重放下帘子:他倒是高兴了。
    杜陵春想起自己清早起来时,衣衫不整的模样,心头依旧一阵无名火起。除了恼怒,还有不安,惊恐。他不确定昨天公孙琢玉做了些什么,又看到了些什么。
    他只记得有人隔着被子抱着自己,待了很久很久
    队伍行驶得太快,江州城被遥遥甩在身后,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只有道旁黄花开得正好。杜陵春掀起帘子,看向外间,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眸。
    公孙琢玉,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公孙老大人已经故去多年,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唯他长埋于地,以死亡与时间带来的改变相抗衡。
    公孙老大人一生清贫,埋骨之地自然也不会是什么风水奇佳的好地方,仅仅在荒山上择了一处较高的位置,立了一块还算体面的石碑。
    山路崎岖,马车行驶到山脚便上不去了,只能下来行走。老夫人腿脚不便,却不让公孙琢玉背,只拄着拐杖自己走。石千秋跟在后面,拿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香烛等物。
    他也是来拜祭公孙大人的。
    公孙琢玉扶着老夫人,见她走的磕绊,忍不住道:娘,我背着您吧。
    老夫人摇头:娘眼睛不好,每年也就这个时候能来看看你爹,不急,走慢些。
    公孙琢玉心想她总闷在佛堂里,平常也没什么时间出门,全当散心了,便也应允。一路闲话。
    老夫人问道:周围都是田地么?
    公孙琢玉看了眼:山脚下都是,山上不多。
    老夫人虽有眼疾,却目光慈祥:希望老百姓今年都能有一个好收成,寻常人家,只求温饱,最是知足不过。
    路上多碎石,走到后面,就渐渐平坦了起来。老夫人似有所觉,忽然问道:琢玉,你爹的墓快到了吧?
    公孙琢玉心想老太太怎么知道,看了眼前方的墓碑:娘,您眼睛是不是好了?
    老夫人摇头:娘的眼睛一直瞎着,怎么会好,只是眼虽瞎,心却没瞎。
    说话间已经到了坟前。
    她摸索着伸出手碰了碰冰凉的石碑,然后一路往下滑,略过公孙二字,又继续下落,最后停在廉镜二字上,颇为爱惜的抚摸了片刻。
    公孙廉镜,这是老大人的名讳,而他一生所为,也当的起这个名字。
    老夫人叹息:琢玉,墓碑旁可有杂草?
    公孙琢玉看了一圈:娘,没有。
    老夫人没有再说什么,在蒲团上跪下,往积满香灰的炉子里插了三根香,拜了两拜,才道:琢玉近日出息了,听丫鬟说破了两件大案,日后说不得也会同夫君一般,受百姓爱戴。
    公孙琢玉对那句受百姓爱戴不以为意,他以后死了,肯定不会像父亲一样委委屈屈缩在这个破山沟沟里,鸟不拉屎鸡不生蛋,谁还记得这个人。
    包拯死前曾言,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者,不得放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也。所以有不肖子孙,不得入墓的说法。
    幸而公孙老大人不曾留下这样的话,否则公孙琢玉死了也埋不进祖坟去。
    老夫人久听不见公孙琢玉说话,看着远方,若有所思的道:琢玉,你爹虽对官场灰心,可死时从未后悔他走过的路,你很聪明,只是娘不知道你会走怎样的路
    公孙琢玉殷勤上前:自然名留青史,不负娘的期望。
    名?老夫人轻轻盘着手中的念珠,你和你爹不一样,你求的是纸上功名,你爹求的是心安。前者仅存书卷,后者却活于人心
    她说着,摸了摸冰凉的石碑:百姓还记得你爹
    山上荒僻,杂草丛生,坟地周围却是干干净净的,一根野草都没有。香炉里积满了灰,说明时常有人拜祭,就连他们上山的路,也是越靠近墓地,便越走越平坦。
    这世上终有人会逝去,而后被世人遗忘。百姓嘴上不再念叨着公孙大人,公孙琢玉便认为他们正在逐渐忘却,殊不知所有事都在用另一种方式铭记着、存活着。
    他求纸上名,他父亲留的却是身后名。
    公孙琢玉显然也发现了端倪,环顾四周一圈,有心想辩驳,却又找不到什么话来说,便只得抿唇不出声。
    石千秋烧了白烛纸钱,在墓碑前跪地抱拳,行了一个江湖人的礼:大人千古。
    下山的路走的比上山轻松些,公孙琢玉却罕见的没有说话,沉默万分。眼底短暂出现过一瞬迷茫,也许也对自己未来的路开始产生了犹豫。
    但他趋利避害,好逸恶劳,势必是不可能做一名好官的。东家丢了牛,西家丢了狗,他尚且能尽力一帮,但倘若有些案子涉及权贵,便有心无力。
    公孙琢玉是一个自私的人,有时候大难临头,他只会选择自己,顾不了别人,少了那份舍己为人的气度,显然与清官二字相去甚远。
    他陷入了思考,十分迷茫,想知道自己以后该如何走下去,然而还未想明白,吏部传来的一份京城调令就将他砸的头晕目眩。
    陛下有令,命江州知县公孙琢玉即刻前往京城,协理刑部破案!
    这是一桩牵扯到朝堂要员的连环杀人案
    作者有话要说:公孙琢玉(瞬间不迷茫):京城我来了,冲冲冲!
    第180章 入京
    这封从户部传下来的调令,仅有那么短暂的一行字,公孙琢玉却从字里行间嗅到了些许不寻常的味道。
    协助刑部破案?
    那必是京城出了事。可古代通讯工具不发达,倘若有什么消息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靠来往的客商传回,所以公孙琢玉并不知道京城到底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官司。
    但既然收到了调令,总归是好事,起码不用一辈子在江州这个破地方缩着。
    公孙琢玉没有耽搁,立刻收拾行囊准备出发。这可不像后世,上班迟到撑死扣工资炒鱿鱼,倘若惹了天子震怒,分分钟人头落地。
    石千秋得知公孙琢玉要去京城,提出随行要求:京中鱼龙混杂,波谲云诡,在下不放心大人独自前去,愿护卫在旁。
    公孙琢玉心想大师父,我本来就打算带着你,十几个师父里面就你最能打,不带你带谁。他一边清点银票,一边道:既如此,大师父便随我一同入京,劳烦你先去东街买两匹快马,咱们日夜兼程,早些过去的好。
    石千秋领命:是,大人。
    却站在原地没动。
    公孙琢玉抬头:大师父还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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