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琢玉懂了。
    他们架着马车一路回了府中,谁曾想发现门口停着一匹棕色的骏马,石千秋牵着缰绳,身上还拎着包袱,看样子是要远行。
    公孙琢玉见状立刻跃下马车,一头雾水:大师父,你这是要去哪儿?
    石千秋似乎是专门在这儿等他的,闻言道:大人,我有些旧事要回江州一趟,本打算直接走的,但思来想去,还是告诉大人一声。
    公孙琢玉眨了眨眼:那师父何时回来?
    石千秋摇头,觉得这个徒弟又在犯傻:世事无常,这岂能说准。
    他是江湖人,本不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说是去江州,其实是要回到他们江湖人该去的地方。一人一剑,四海为家,快意恩仇。
    公孙琢玉舍不得他,拦着马不让走:师父走了,我以后遇到危险怎么办,谁来保护我?
    石千秋不理,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公孙琢玉道:大人如今已懂为官之道,不需我护卫在旁了。百姓会憎恨一名草菅人命的贪官,却不会憎恨一名公正廉洁的清官。
    公孙琢玉拽着缰绳不松手:那万一还是有人要杀我怎么办?
    石千秋反问他:大人不畏强权,不畏艰辛,不畏权贵,能做出此举,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必惧之?
    他语罢,轻轻把缰绳抽了出来,目光如同长辈看着晚辈: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琢玉,做个好官,日后大师父会回来看你的。
    公孙琢玉不知该拦还是不该拦,下意识后退,却见石千秋便已策马扬鞭,潇洒离去,须臾就不见了身影。
    人生聚散无常,每个人都有该去的地方。石千秋本是江湖游侠,为护公孙琢玉,在一个地方停留了数年,如今总算到了可以离去的时候。
    也许明年,江州春暖的时候,他们还会在同一个人的墓前重逢。
    公孙琢玉站在原地,见状用力眨了眨眼,莫名有些酸涩。杜陵春见状从马车上下来,握住了他的肩膀,低声道:傻子,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
    他语气从未有过的和缓。
    但公孙琢玉还是难过,蔫头耷脑,连话都说不出来。
    杜陵春见街上人多眼杂,干脆将他拉进了府中,挥袖示意奴仆退下,寻了处景致好的池塘,在台阶上席地而坐,似是为了哄他开心,半真半假的道:你若舍不得,我让吴越带人去将他追回来。
    公孙琢玉摇头:算了,你们打不过他的。
    杜陵春:
    杜陵春心想公孙琢玉这是真难过了,哄也不知道该怎么哄,总不能带着他去逛青楼吧。思忖一瞬道:日后你告老辞官之时,我同你一起回江州去,这总行了吧,一时离散罢了,总会有见面的时候。
    公孙琢玉闻言心里舒服了点,他将杜陵春抱入怀中,可怜巴巴的道:司公,我只有你了。
    杜陵春任他抱着,闻言嗯了一声:我也只有你。
    太阳快要落山,院中一片霞色。池中的绿毛鸭子游来游去,间或落下一片红色的枫叶,在水中悠悠打了个转,片刻就不见了踪影,随波逐流而去。
    他们二人的影子倒映在长廊上,拥拥挤挤的一团,密不可分。
    公孙琢玉正在平复着师父离去的伤感,系统忽然悄无声息冒了出来,趴在他肩膀上,用翅膀戳了戳他:【亲~】
    嗯?
    公孙琢玉皱眉:谁?
    系统飞了出来,翅膀扑棱的欢快:【我呀,009呀~】
    公孙琢玉昂了一声:怎么了?
    系统飞过去蹭了蹭他:【亲,我也要走了】
    公孙琢玉闻言一顿:怎么你也要走?
    系统道:【这不是赶巧了么】
    公孙琢玉眼皮子一跳: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和我师父分批走。
    石千秋走了他还没缓过来呢,又来一个。
    系统用翅膀拍了拍他的头:【亲,长痛不如短痛嘛】
    公孙琢玉撇嘴:那你要去哪?
    系统想了想:【可能去找下一个宿主吧。】
    它这么一说公孙琢玉就懂了:哦那你去吧。
    系统用翅膀拍了拍他的后脑:【琢玉,要当一名好官呀】
    他的父亲曾经这么说过,石千秋也这么说过。
    公孙琢玉也许还是没办法做到绝对的公正无私,但相比以前,他已经愿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当一名好官了,也是莫大的进步。
    公孙琢玉想为自己和杜陵春求得一个,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善终,就会努力做一名好官。而杜陵春为了公孙琢玉不受伤害,也会一直护着他。
    他们互以对方为约束。
    只要心中一直记得那份喜欢的感觉,便不会违背本心。
    公孙琢玉抱膝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系统:哦,知道了。
    系统可能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没必要,飞过去又蹭了蹭他:【再见~】
    它说完,半透明的身躯便缓缓飞向了天空上方,最后慢慢的消失不见。公孙琢玉听到耳畔响起一声解绑提示音,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的抽离而去,不自觉握紧了杜陵春的手。
    【叮!抽离程序启动,请宿主做好准备,
    开启自检程序,
    自检完毕。
    解除捆绑中,
    20%
    50%
    100%
    解除成功】
    公孙琢玉看着漫天的落霞,心想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吧。
    街道熙熙攘攘,人群来来往往。戏馆子里仍有小旦在练嗓子,声音悠长婉转,唱的是《望江亭》第的四折戏:只除非天见怜,奈天天又远,今日个幸对清官,明镜高悬
    受人一世跪拜,不如受人万世景仰。史册到头来不过一张薄纸,唯有声名留于人心,久磨不灭。
    第213章 番外之梦境
    仲冬岁寒,砖瓦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院中松柏被落雪压弯枝条,翠色掩映其中,不得窥探。丫鬟探头看了看天上飘飘而落的雪花,心想今年真是冷,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冻死街头。
    她跺了跺脚,哈口气,正准备去厨房盛碗热汤喝,谁曾想却见一白衣少年坐在廊下,连忙快步跑上前去:少爷,您怎么坐在这儿,冻病了可怎么好!
    那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身形抽条,比那小丫鬟还高些。公孙琢玉坐在台阶上,脑子还有些糊涂,他明明和杜陵春躺在被窝里睡觉呢,怎么一睁眼又回到江州了。
    公孙琢玉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稚嫩的手,发现这是自己十一二岁的模样,心想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他仿佛不知道冷似的,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兀自纳闷,挠挠头,又拽拽衣裳袖子,看起来活像有什么大病一般。
    丫鬟有些担忧,在一旁怯怯出声:少爷?少爷?
    公孙琢玉闻言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她,最后指着她乐了:小桃?
    小桃连忙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公孙琢玉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小时候还挺漂亮的。
    他说完,左右看了一圈:老夫人呢?
    小桃愣了一下:您是想问夫人吧?她去县衙给老爷送饭了,估计过会儿才能回来。
    老爷?
    公孙琢玉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愣了半天,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骨龄大概十二岁左右。心想果然是在做梦。父亲明明在自己九岁那年就去世了,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呢
    不过虽然是做梦,但如果真能见一见他,也是好的
    于是小桃看见公孙琢玉忽然转身跑出了院门,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她拎着裙摆追上去,焦急出声:少爷!少爷!外面还下着雪呢!
    公孙琢玉压根没听见,他疾步跑出府门,左右看了一圈,试图在白茫茫一片中辨别方向,无意中发现自家门口缩着两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也没在意。
    小孩,公孙琢玉掸了掸身上的雪,笑意洒脱,一副少年郎模样。他指了指自己家:要躲雪进去躲,里面有个粉衫子的姑娘,让她给你们几个热馒头。
    语罢转身朝着县衙的方向跑去了。
    其中一名乞丐是个小姑娘,她闻言犹犹豫豫的想起身,却被另一名乞丐给拉了回去:姐姐别信。
    那是一名清瘦阴沉的小男孩,尖尖的下巴,脏兮兮的脸。只一双眼细长上扬,眉飞入鬓,瞳仁漆黑,不言不语便已带了三分城府,同时还有满心戒备。
    小姑娘闻言只得坐了回去,将他抱入怀中,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取暖。身上满是落雪,连睫毛都白了。
    公孙琢玉对儿时的江州已经有些陌生了,他跑了许久才找到衙门,径直走了进去。值守的衙役认得他,也没拦。
    公孙琢玉下意识问他们:父亲呢?
    衙役拱手道:大人正在牢中审问犯人,小公子不如去里面稍等片刻。
    公孙琢玉不想等,万一梦醒了怎么办。他嘴上应是,却直接偷偷跑到了地牢门口,牢头见状连忙拦住他:小公子,里面可不能进。
    公孙琢玉道:我找父亲,看一眼就走。
    牢头将他提溜回来:大人正在审问前些日子偷盗的犯人呢,可万不能捣乱。
    前些日子江州本地的一户员外家库房被盗,足足失窃了上万两白银。公孙廉镜用计将那盗贼擒住,正在监牢审问,现在还没出来。
    公孙琢玉说:我就躲在门口看一眼,不进去。
    他性子顽劣,那牢头不敢强拦,一个错神,竟是被他跑了进去。
    公孙琢玉对地牢还算熟悉,他捂着鼻子往里面走,结果就见一名身着绿色官袍的儒雅男子正坐在桌案后,提笔记叙犯人供词,赫然是公孙廉镜。
    他的对面是一间牢房,里面关着一名身穿白色囚衣的年轻男子,语气狂傲: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石千秋石大爷是也,狗官,你若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公孙琢玉正在下台阶,闻言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个狗吃屎。他躲在暗处定睛一打量,却见那牢中关押的男子竟然是石千秋!
    我的天呐。公孙琢玉震惊了,大师父为人侠义,居然也会做偷盗之事?
    #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公孙廉镜丝毫不怒,平静抄写着什么东西,字迹端正:石千秋,你三日前于陈府偷盗白银一万二千两,依大邺律法,当脊杖六十,刺字发配充军。
    石千秋冷哼一声:有本事你就杀了爷爷!
    公孙廉镜轻轻搁笔,吹了吹半干的墨痕:你若能将银两归还,可从轻处置,只可惜你把银子都散给了那些穷苦百姓,只怕是收不回来了。
    石千秋一点不见后悔,反而哈哈大笑:那姓陈的趁着饥荒抬高粮价,净赚黑心钱,将陈年烂米卖给我们,如今让他倾家荡产,也是大快人心!
    公孙廉镜负手走至他面前:本府知道,已经对他做了惩处,只是你为此把自己搭进去,实在不值。
    石千秋不领情:没什么值不值的,你要罚便罚!
    公孙廉镜静默片刻道:既如此,便先判你六年牢狱,本官听闻你家中母亲重病在身,准你先回床前尽孝送终,待母亲百年之后,再回来受刑。
    六十脊杖下去,纵是铁打的汉子也遭不住,公孙廉镜这算是从轻发落了。
    石千秋闻言神情错愕:你
    公孙廉镜却没再多待,叠好供词,放入袖中,嘱咐牢头将石千秋放了,转身出了地牢。
    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石千秋会逃跑,又或者说有意放对方一马,回不回来的也不打紧。
    公孙琢玉早在公孙廉镜转身的时候就已经跑出了牢房,他站在门口,装出一副偶遇的样子,声音惊喜:父亲,您怎么在这儿!
    公孙廉镜看了他一眼:这是府衙,你说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公孙琢玉讪笑,心想自己脑子今天怎么不太管用呢,挠了挠头:我刚才去了地牢。
    公孙廉镜抬起袖子,替他挡住飞雪,嘱咐下人去拿一件披风来系上,看起来并不讶异,一同往外间走去:如何,看见了什么?
    公孙琢玉心想什么都看见了:父亲不怕那人回家之后,直接跑了?
    公孙廉镜看起来不甚在意: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公孙琢玉抬眼看着他,心想会啊。
    只是几年后,当石千秋信守诺言回来受刑之时,公孙廉镜早已难忍官场污浊,辞官归隐,郁郁而终了。
    公孙廉镜见他不说话,轻叹了口气:走吧,外头冷,咱们回家去。
    公孙琢玉问道:母亲呢?
    公孙廉镜拍了拍他的头:你母亲送完饭便回府中了,定是你瞎跑,与她错过了。
    公孙琢玉哦了一声,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竟真像个小孩般。府衙并不算远,公孙廉镜很少坐轿子,二人就那么一路走回了家中。
    朱红的大门前,瑟缩着两名小乞丐,只是已经被冻得知觉全无,白茫茫雪花落在身上,几乎要被雪掩了去。
    公孙琢玉进门才发现不对劲,又后退了回来,果不其然看见刚才的两名小乞丐还待在原处。心想这么笨,怪不得当乞丐,让你进去躲,非要蹲在门口。
    他看了眼已经进去的公孙廉镜,伸手拍了拍那小姑娘:哎,还有气儿没有?
    小姑娘冻得唇色泛紫,牙齿直打冷战,哆哆嗦嗦点头,抱紧了怀里的小男孩。
    公孙琢玉见状干脆解了身上的披风给她盖上:走吧,去我家躲躲雪。
    小姑娘冻得不行了,闻言撑着想起身,却直接跌坐在地。怀中的小男孩已然被冻得不省人事,倒在雪地上也无反应。
    公孙琢玉皱眉摸了摸他的额头,却觉入手一片滚烫,扬声喊道:小桃!
    小桃立刻跑了出来:少爷,怎么了?
    公孙琢玉将那小男孩从地上抱起来,示意她去抱小姑娘:把他们带到我房里,让厨房熬些驱寒的药,准备些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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