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相距不到一百丈。
    追?
    不追?
    年轻将军多看界碑两眼,脸色阴晴不定。
    界碑就孤零零立在这里,附近并没有军队守卫。
    他身后的年长兵卫赶紧靠近:“将军,青云地界不可擅闯,王上知情也不会苛责。您……”
    恰在此时,山坡上的女娃朝着年轻将军做鬼脸,还一连做了五个,手合喇叭状大声讥笑:“胆——小——鬼!”
    声音在坡上坡下回荡不已。
    首领赶紧将她双手拉开。
    但年轻将军已经看见听见,眼中杀气暴涨,喝了一声:“上坡,杀!”
    左右都是一惊,不进反退。
    身后这回有好几个兵卫一同阻止:“将军,万万不可!”
    年轻将军大怒,抽刀出鞘:“谁说不可,我斩他脑袋!”
    坡下拣松子的两个农人见了,摇摇头,回身便走,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又是一队莽夫!”
    “对上一块石碑,你们就畏首畏尾,可还记得自己是大越的精锐?”年轻将军翻身骑狼,驱着它就往界碑后头跳去。
    狼爪刚刚越界,就听“隆”地一声,石碑突然上拱,露出下方驮碑的赑屃。
    这是石雕的怪兽,背甲比圆桌还要大上两圈,原本埋在地下,有人越界才会引它出来。
    它一露面,大嘴张开,对准了年轻将军。后者听见响动回头,座下黑狼顿时立住不动。
    “别动,千万别动!”不远处的农夫开口了,“青云地界禁兵武、禁斗殴。要么循原路退回去,要么扔下所有武器,你还能保全性命。”
    年轻将军忍不住笑了:“一个石龟,能奈我何!”
    “你比俾夏国的安成王、灵山的白候景还要厉害吗?”这农夫哈哈一笑,“六十年前、二十年前,他们就死在这里,死在你脚边的位置,你也试试啊?”
    年轻将军抿紧了唇,眼里犹疑不定。
    类似这样的传说,青云界里多的是。
    信,还是不信?
    追,还是不追?
    家里的老头、军中的前辈,都反复说过青云地界不可擅闯,他从小听到耳朵都快长茧。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要面临两难抉择。
    众手下也在苦苦劝说。真正让这些浴血沙场的精锐裹足畏前的,难道只是区区一块石碑本身么?
    当然不是。
    这时,他的心腹抛掉长刀奔了过来:“将军,追丢了人才麻烦,余下的都能设法。”说罢低声献上一计。
    卞将军呼出一口气,有些憋屈:“好,就这么办。卸兵甲!”
    他这里近百人也飞快地卸掉兵器,只留一人看守,剩下的都跟着卞将军一同上坡。
    他可以在国中肆无忌惮,但在这里……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坏规矩,不单是他。
    “喀啦”几声,负碑的石赑屃又沉回地底,算是对他们赤手空拳的回应。
    坡上的女娃大惊:“他们追来了!”
    “走吧。”首领招呼大家回身继续前行,“扔掉武器,就说明他们打算遵守青云地界的规矩,不敢再堂而皇之杀人。”
    卞将军等人跟在他们后面,目光阴沉,但果然没再冲上前动手。
    翻过山坡,心事重重的女娃也忍不住“哇”了一声。
    眼前一望无际的原野都辟作了水田,干道纵横,屋舍点缀其中,平民往来如织,分明鱼米之乡,哪里还算郊野?
    “好热闹!”
    她忍不住回望故国,只是一界之隔,繁芜判若两世。
    不远处的卞将军脸色更不好了,到处是人,哪能得空下手?
    逃犯和追兵,居然一前一后相隔不到十丈,走得井水不犯河水,真是天下滑稽!
    他身后的兵卫倒在窃窃私语:“这里就是青云地界!”
    “我看也没甚了不起,没传说中吹得那么离谱!”
    “这才刚进地界,哪到哪……”
    沿主路往前走,不到三里,城镇赫然在目。
    “离原镇到了。”首领的脸色稍微放松,“我去找亭长,也就是这个镇里最大的官儿。你们到前头那家酒楼等我,谁也不许乱跑。”
    追兵就跟在身后,哪个敢乱跑?
    女娃侧了侧头:“吴叔,看到那块令牌以后,亭长就会听你的话?”
    “会的。”首领吴叔很是笃定,入城之后就跟他们分开。路边就有医堂,他顺便把两个伤兵也带走。
    没想到这镇子不小,街上开满商铺,百业百行,就连集市也是热热闹闹,门口还有戏班子搭台,演出的影子戏就是坡下农夫说的那一出,《安成王饮恨白松坡》。
    比巴掌大的小人在戏台上又跳又唱,还能喷火。女娃看得入神,侍卫赶紧将她抱起来:“小祖宗,这里方可停不得。”
    小姑娘心有不甘:“不是说,姓卞的不敢对我们下手吗?”
    “是……按理说是,但这里人太多。”戏台周围人挤人,容易被后方追兵下死手。
    侍卫想转移她的注意力:“看那里吹糖人儿,给您买一个如何?”
    做好的糖人插满了木杆,随便买一根就能走,不耽误时间。
    “不要。”女娃面露厌恶,“他拿嘴吹,沫子乱飞,脏死了!”
    是了,小姐千金之躯,哪像他们这么不讲究?
    侍卫无法,好在小姐这时拍了拍手:“算了,赶紧去酒楼。”
    这应该是镇上最大的酒楼,占地三百平,有上下两层,木头都刷着明漆,地面大块水磨方砖。
    算不上多气派,但宽敞整洁。
    外来者都有些惊讶,见多了这种边陲小镇的酒楼,哪个不是灰头土脸?
    众人落座,随后卞将军也带着两名随从进来,被引去另一边四角桌,跟他们隔着半个厅。
    卞将军不悦,指着窗边的桌子道:“我要这张!”
    那桌子临窗,正对大门,谁进谁出都能看个明白。
    不过桌边已有一客,身着白衣,正在举杯轻啜。
    卞将军走去桌边,放下一锭大银:“兄台,借你位子落坐可好?”
    锭子足有五两重,说话也比较客气。
    这客人拿起银锭看了两眼,推还给卞将军。
    伙计见状,赶紧过来打圆场:“几位客人,这张桌子是人家长期包下来的。我再给您找个好位置去。”
    卞将军还未说话,客人已道:“想坐就坐,银子免了。这里正好有三个空位。”
    四方桌,他占了朝向最好的一席,可不还有三席么?
    卞将军怎么会跟陌生人合坐?侍卫正要瞪眼,卞将军却摆了摆手:“打扰了!”说罢真地挑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很少这么和气,但这里是青云地界。
    再说他也看清这独客面貌,真是一表人才。修眉俊目,身如春松挺拔,看年纪只有二十出头,但气度沉凝,如渊如岳,让人判不出虚实。
    青云地界真如传言那般人杰地灵?随便进个小镇,他就能遇到这种人物?
    三人落坐,简单要了些酒菜。
    白衣客打量三人,发现他们外衣上有点点紫黑。
    那是血迹?
    他目光一转,又望见对面女娃那一桌。
    那桌客人也是血染衣袍,比这三人夸张多了,但神情萎顿、目光闪烁,总往窗边瞟。
    他们跟他素不相识,那就是一直留意对面三人?
    白衣人的目光停在女娃身上。
    小姑娘白白嫩嫩,眼睛大又黑,见他看着自己,于是不服气地瞪回去。
    白衣人失笑,自顾自倒茶。
    酒楼不大,客人也多,却不喧杂,因为前方台子上坐着说书先生。
    别处的说书人,都喜欢在前朝旧事上添油加醋,偏这一个紧跟时事,说的还是前不久才发生的猛料——
    卫国定远侯卢亮起兵谋反!
    说书人正讲得口沫横飞,卞将军三人听得眉头直皱,女娃那一桌客人却垂头丧气,饭只扒了两口就不吃了。
    底下的听客疑问不少,有人就道:“定远侯到处平乱,我记得卫帝至少四次派他镇压暴动,他还跟俾夏人打过好几场仗,不然卫国西边的土地就让人割走了。怎么他自己居然反了呢?”
    说书人还未回答,就有客人反驳:“卫百官庸碌贪财,民生凋蔽,可是国君眼耳闭塞,见不到百姓疾苦,听不见平民哀嚎。呵,岂有不反之理?”
    卞将军的拳头一下子就硬了。
    他身边的侍卫大声道:“你可是卫人?怎敢言之凿凿!”
    “所幸不是!”这客人是商人模样,身边还带个小仆,“我是土生土长的青云人,我儿在瀚海学宫听讲,回来就转述与我们听。他们还说,卢亮是被逼反!皇帝身边小人屡进馋言,说卢亮要反,这么说上七八次,皇帝不信也得信了。那你要是卢亮,会坐以待毙吗?”
    边上的客人纷纷称羡:“令郎居然在瀚海学宫,前途无量啊!”
    又有人道:“既是瀚海学宫传述,那必是真的了。”
    商人连道“过奖”,但是满面红光,甚是自得。
    他们的重点,居然都不在定远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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