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公会特使,后者戴着看起来很有点可笑的套头面具,眼洞后面的目光平静而内敛,谨慎的拒绝着向外透露出任何信息。庚衍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投到手中这些隐函上。
    在这沉默的气氛中,桌面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来。
    庚衍当着特使的面,拿起话筒,举到耳边。大概是两三句话的功夫,他脸上毫不避忌的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眯起眼冲坐在对面的特使微微一笑。
    “嗯,我知道了。”他说道,挂掉电话,将信封一一重新收好,聚拢在桌面磕了磕,递回给特使。
    “很抱歉,因为一些想必你们也很清楚的原因,代表庚军,我不能接受这些任务。”
    作为公会委派的交涉人,这名特使从一开始就表现的十分寡言,准确来说,在走进这间办公室后,他还没说过哪怕一个字。此时此刻,面对庚衍递回来的那一沓信封,他终于用明显是经过器械变声的嘶哑嗓音道:“是对酬劳不满意吗?”
    他似乎是没有听懂庚衍的话,又或者纯粹就是明知故问。庚衍将手上的信封放在对方面前,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坦然回答道:“并不是酬劳的问题,嗯,我只是不想被心爱的部下怨恨。”
    特使沉默的看着他,半晌,伸出带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将整齐摞在一起的隐函抽回怀中,站起身来。
    “打扰了,告辞。”
    庚衍并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回应一句客套话,而是冷淡的注视着对方走出办公室,关上那道厚重的木门。
    在恢复了寂静的办公室里,他向后靠上椅背,抬手盖住脑门,有些疲惫的吐了口气。有些事情早就已经脱离了原本轨道,而这世上的事情又总是一环扣一环,息息相关,任何一环的改变,都会造成不可预料的连锁反应。
    想要一切尽在掌握,纯属痴人说梦。知道的越多,就越会感受到所谓命运的深邃和沉重,也越发清楚,想要改变命运,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但庚衍并不认为自己会输。
    从来不。
    ………………
    在越来越冷的夜风中,荣虎小心的调整了一下胳膊和腿的姿势,身上浇到的血液开始干涸,被浸透了的衣服紧紧粘在皮肉上,不太舒服。背着他狂奔的王真已经穿过了好几条街道,一路上的厮杀像是场不真实的戏剧,明明就在眼前横飞的血肉和刀光剑影,却都被少年脸上永恒不变的平静渲染的如同幻象。
    王真冲出街角,在半空一个侧翻躲开迎面击来的子弹,左手一撑地面,拔身而起,借着助跑冲上街旁的路灯,勾住最上方打横的的灯架,整个人背着荣虎荡上了一旁的屋檐。瓦片被踩踏出咯吱咯吱的刺响,横行过两座相连屋檐的王真跳上院墙,翻身落入一旁的小巷,然后毫不犹豫的冲了出去。
    四周的灯光似乎突然暗下去,郁郁苍苍的古柏伸展着枝桠,给清幽的小路在夜晚中平添一分阴森。冲出小巷的王真停下脚步,挺直身,看向横在路前方的那一排黑黝黝的枪口。
    土黄色的作战服,还有胸口的沙漠之狼徽章,是大漠的枪手部队……王真深吸一口气,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些大佣兵团的反应速度,从他带走荣虎到这里还不到十分钟,对方已经预判出他的目的地并布下天罗地网。
    “交出荣虎,你就可以离开。”对方并没立刻发起攻击,而是出言交涉道。
    王真平静的面孔上终于现出一丝裂痕,他笑了。就在荣虎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冲了出去。
    不需要说些什么,他用行动清楚无比的告知对方,此事,绝无交涉可能。
    交织无缝的弹流倾泻而下,一头扑进弹网的王真,用足以称叹的精准判断力将威胁到他与身后荣虎性命的子弹,挥刀挡开。弹流割烂了他的衣裤,显露出里面色泽漆黑外形朴素的战甲,带着流光的子弹如雨点般击打在他的战甲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凹痕,却无法穿透战甲对他造成伤害。
    王真背着荣虎冲过封锁线,反手将人从背后扯下,搂在身前继续奔跑,从身后和两侧追击而来的弹流令他逃得有些狼狈,而为了护住荣虎,他不得不保持着别扭的姿态奔跑。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能够看见那张熟悉的匾牌。
    所有的攻击,都在他抱着荣虎狼狈滚进那张匾牌之下时,戛然而止。
    ——因为这是李府,长安,庚军,李慎的府邸。
    王真放开荣虎,站起身,与站在门口的副官四目相对。
    “宝哥。”他叫道。
    副官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表情很随意,也很冷漠,闻言,冷淡的点点头。王真心里松了口气,扶起荣虎走上台阶,正要往门里去,就见副官挺起身,拦在了门前。
    “你进可以,他不行。”
    王真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但很快又敛起情绪,认真道:“他是杨火星的儿子,如果慎爷在,肯定不会不管。”
    “现在爷不在,这里我说了算。”副官依旧抱着手臂,眼神很有点讥诮,“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王真的心沉了下去。
    副官不是在开玩笑,他听得出,对方也不会拿这种事情跟他开玩笑。今天晚上,没有李慎在,他带着荣虎,就进不了这个门。
    可这里是长安城,唯一一个能确保荣虎安全的地方。
    这将打乱他的所有计划——带着荣虎,他什么都做不了,但也不可能任由敌人将荣虎捉去,威胁杨火星。
    ……该怎么办。
    副官打量着他和荣虎,冷漠一笑,转身进了门,然后砰一声,将李府的大门在二人眼前毫不留情的合上。
    他做完这一切,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内,就站在几步开外的海棠。
    月夜下,美人如画,眉眼间的冰霜,却似乎要冻结这片天地。
    “你是个什么东西?”
    海棠破天荒,主动对副官开了口,话音冰冷,内容也是毫不客气。
    “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
    她从副官身边走过,走到门前,伸手拉住门闩,向上用力一拔。
    “海棠夫人。”
    副官背对着她,看不见脸上表情,语气很平淡:“或者该叫您海薇拉·殊恩殿下。”
    话音在幽暗的夜色里轻轻回荡,院子里,尤在盛开的四季桂,浓郁的清香飘出了墙外。当那个不可被述说的名字从副官口中讲出,有一些东西,就在无形间破碎了。
    “请您牢记您的身份。”副官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一枚枚钉子,牢牢钉进对方耳中,“不要多管闲事。”
    “如果您还想,继续做您的海棠夫人,那就请接受我的忠告。”
    ………………
    朱红的大门在眼前砰然闭合,王真无意识攥紧了荣虎的手,却又立刻反应过来,放松了力道。
    “你握吧。”荣虎突然没头没脑的道,“我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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