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又紧跟着来了一句“反正看了你也记不得”。
    齐辰:“……”
    这古楼大概一直没有被改过,里头的一事一物都原封不动放在该放的位置,齐辰不太清楚里头的布置,可龙牙却熟门熟路,就好像他来过无数回一样。
    他拽着齐辰进了一楼,伸手在厅堂上摸了一下,也不知摸到了什么东西上,两豆烛火便亮了起来,火光不算明亮,却能照清厅堂正中的那个硕大挂幅。
    那挂幅齐辰倒是有印象,因为小时候跟着家里人来爬山的时候,还问过这挂幅上鬼画符一般的图纹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没一个人能说出些名堂。
    “这是我写的?”齐辰知道了这古楼的来由,便这么猜测道。
    龙牙瞥了他一眼:“你哪来那么大脸,这图纹是天降的。”
    齐辰:“……”说好的恩人呢?!这么跟恩人说话的这世上找得到第二个吗?!逗我呢!
    “这古楼是你后来落的,在你出现之前,这山顶只有一块巨石,你出现的那一天,天雷劈在巨石上,劈出了这么个图纹,后来你建楼的时候,把这图纹从巨石上拓下来,挂在了这厅堂里。”龙牙看着挂幅,解释道,“这图纹其实就是一个字——‘魂’。”
    齐辰看着那根本认不出来的“魂”字,道:“你那时候就认识我了?”
    “不是。”龙牙摇了摇头,“这是我后来听你说的。你出现那会儿,我本体龙牙刀刚碎没多久,正埋着呢,我上哪儿知道那是什么情景。”
    齐辰:“……”
    “我没听你提过你具体的来历,只零零星星说过几句当时的情况,有一阵子民间倒是流传过好几个版本,有一版和你提过的那些能吻合上。”龙牙抬手在那两豆烛火上碰了碰,那烛火瞬间就又亮了许多。
    他在晃动着的火光中淡淡道:“荧惑星你知道的吧?荧荧火光,离离乱惑,那是一颗主灾祸的凶星,出现的时候容易有战事。比如我本体刀碎的那一年就是如此,那年战事就不曾断过,后来战事歇了。荧惑星却并没有隐没,而是入了鬼宿,那是犯积尸的大凶之象。而荧惑入鬼宿的那天,传说天降玄雷,数十道全劈在了一处地方,接着便是灾祸连年,死了无数人,积尸遍野,应了那个大凶之兆。而你呢,就是在荧惑入鬼宿的当天,伴着天雷出现的,那天恰好又是廿九,所以……所有人都认为你是荧惑星下界,是个凶星煞神,大乱积尸都因你而起,谁靠近你就会多灾厄、犯孤寡。”
    “凶星煞神?”以旁听者的身份这样听别人讲自己前世的来历,齐辰只觉得古怪却又心情复杂。不论是龙牙还是那老槐树所说的话里,他的前世似乎都是个正面的角色,所以一路上他在心里猜测过很多种可能,独独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个人见人躲的存在。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龙牙:“然后呢?”
    “后来?后来他们就真以荧惑星君的那套来供奉你,生怕你哪天兴致来了下山走一遭,害得他们人口不安、六畜不旺。每月廿九那天,就会在瞿山正西边,点灯十五盏,祭一祭你。”
    齐辰:“……”
    “这情景我听你说过,你说的时候居然还挺平和,换我早把山给掀了!”龙牙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过后来我来找你的时候亲眼见过几回,那些人战战兢兢地在山路上点灯,点完了磕好久的头,看得人——”
    他啧了一声,接着道:“确实跟他们计较不了。”
    “所以我前世真是凶星?那又怎么会跟你认识?”齐辰有些弄不明白。
    “凶星不凶星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又上哪儿给你翻证明去?”龙牙指了指厅堂上的那个挂幅道:“只是你做的可不是凶星该做的事,你跟我说过,这挂幅是天象,也是落给你的担子,上头的字就是你要背负的东西,三界之内所有生灵都在其中,救命魂,渡苦厄,生于大凶之兆,顶着凶星煞神的名号,背负的却是这种事情,还落不着一点儿好——”
    龙牙说着,回头看着他,讥道:“天下头号二百五非你莫属。”
    齐辰:“……”
    “我就是被你这二百五救的命魂之一。”龙牙又接着道,“那时候我本体刀碎已经过了百年,埋在土里的我就是碎铁一堆,一点意识也没有。你那时候凶神的名号淡点了,据你说,每月廿九,你会沿着那十五盏纸皮白灯笼映照的路下山,顺应天道去救一些该救的命魂。那天老天长眼,终于轮到老子了!我这缕刀魂和意识就是被你唤起来的,你把我的本体碎片拼合起来,算是给了我一条命。”
    “不过那百年中,有缺德货试图挖过我的本体碎片,以至于还有一部分散落在外,害老子一直找到现在。”龙牙大概又想起了他的柄首,脸黑成了锅底。
    “那后来呢?我为什么——”齐辰想说为什么会死,但是他现在又好好地站在这里,说这个字总觉得有点怪异,于是顿了顿,改口道:“为什么红点会变成灰色?”
    ☆、第五十六章
    龙牙听了他这问话,没立刻开口回答,而是抬手灭了两豆烛火,带着齐辰直接掠上了古楼的房顶,站在了倾斜的屋檐上。
    瞿山虽然不是巍峨名山,但也是锡市的最高处了,站在古楼的屋顶上俯瞰,方圆百里都是锡市郊野,黑黢黢的一片,只偶尔缀着一些零星人家和灯火,稀稀拉拉,显得格外寂静。
    没了城市彻夜不息的灯火掩映,漫天碎金一样的星辰变得格外明显。
    齐辰还从来没有站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角度看过夜空,一时间被震得几乎要忘了自己刚才问出的问题了。
    龙牙抱着手臂,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回到茫远的夜色里,道:“看傻了?我就说要这么看才痛快,上面毫无遮挡,以前每回拉你上来还得用请的,一把懒骨头,就爱窝在二层那破阁子里,说什么凭栏远望把盏邀星才有意境……屁!就是懒得爬屋顶,能坐着坚决不站着。”
    齐辰看着夜空听着龙牙絮絮叨叨抱怨的话,忍不住嘴角牵出了一点笑意——他一直觉得前世的自己早已渺远而不可追寻,就算听人提起,也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样,心里好奇多过感慨,只有听到这几句抱怨,他才头一回觉得前世也并不是那么远而陌生的,至少脾性还在,懒起来简直一个德行。
    远处有些碎星光芒明暗不定,总是忽而闪烁一下,龙牙冲那一片挑了挑下巴,冲齐辰道:“你以前跟我说过,虽然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凶星下界,但有一点跟凶星一样,就是有亮的时候,也有暗的时候,有出现自然也就有隐匿,总有一天会落的。”
    齐辰转头看向他,龙牙却依旧看着渺远之处目光未动,他眯了眯眼接着道:“我没问过这些屁话你究竟是从哪儿知道的,不过不问也差不多有数……我们这些——姑且算神鬼精怪吧,相处模式一向很淡。其实你来广和这段时间应该也能看出来,即便过了几千年到了现在,相互之间来往也不多,比如我们和惠迦那秃驴,还有云杜山上那帮牛鼻子道士,甚至管得最宽的特处,平日里的走动都很少。准确地说,天地人三界之内都这德行。因为各自有各自的规矩,行事做派、管辖领域都不同,自古以来就习惯泾渭分明,各扫门前雪。说得含糊一点,就是各有各自天定的命数和任务,你那些神神叨叨的念头大概也就自此而来……”
    他说的这些齐辰也确实有感受,就好像他觉得龙牙、单啸他们跟惠迦住持的关系应该还不错,可除了有公事要办的时候会找大师帮忙,其他时候很少见他们去万灵寺。
    有时候看起来,会觉得他们这类神鬼精怪之间的交情简直比水还淡。
    “偏偏你一直顶着凶星煞神的名号,跟流放似的把自己圈在这山顶的一亩二分地上,没事坚决不下山,就更少跟别人来往了。后来你救的魂多了,名声也渐渐好点了,下山才稍微频繁一些,有些胆大的在无计可施的时候甚至会上山来请你走一趟,次数多了,日子久了,‘魂官’的名号才渐渐叫出来,虽然盖不过‘凶星’,但好歹也能并驾了。但是就算下山你也总是端着个疏离的架子,跟谁说话都冷冷淡淡的,客气但不熟络,简直就差没在脸上刻上‘生人勿近’了,救完人转身就走,撒丫子闪人的时候比谁都快,就好像那些人不是追在你屁股后面感恩而是要拿炮轰你似的!那时候你这瞿山,也就我会时不时上来一趟,看看你有没有懒死在楼里。”
    “你不嫌我冷淡?”齐辰好奇地问道。
    “狗都嫌。”龙牙瞥了他一眼,讥道:“不但冷淡,还闷,整天不吭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刚接触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这是端着高人架子,放不下身段,天生爱装逼,后来认识久了我算是明白了,你那就是懒的!没事的时候懒得动弹,想说什么在脑子里说完一遍你大概就觉得过瘾了,没必要再劳神费力地张嘴出声了,看起来斯斯文文人模狗样,其实都懒到骨子里了,高人个屁!”
    “那你怎么忍受的?”
    龙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懒懒地道:“老子记恩啊。而且我也不爱跟咋咋呼呼的人凑一块儿,听着他们叽叽喳喳一堆屁话的话我就脑仁疼,你这里清净。而且——”
    他顿了顿,道:“你天生就是为了安魂渡厄来的,而我本体是妖刀,兵器嘛……你知道的,杀气邪气都重,我们走的又是以杀止杀的道,有时候杀得多了,有些控制不了自己,在你这里呆几天能缓一缓。”
    齐辰听他说着,就想到之前自己呆在工作间拼骸骨的时候,龙牙也是那么倚在墙上,拿着手机查着东西,一呆一天也没抱怨过闷。
    大概……真是习惯了吧。
    “不过后来,我发现你懒也是有原因的。”龙牙又道:“你每次下山回来都会变得更懒散,一睡总能睡好久,睡不实但又叫不醒。刚开始我以为你就这毛病,后来才知道没那么简单。人间太平日子没过百年,就又开始翻天了,战乱四起,灾祸不断。以前救个小魂小魄的看不出来变化,但是大灾厄一来,你的变化就格外明显。那时候你下山就不是一时半刻一天两天了,一下山就是数月。等再回到山上的时候,整个人瘦一圈不说,还特别怕冷,还没到秋末呢,就恨不得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然后昏天黑地能睡上半个月,那缩成一团的样子哪里像个凶星煞神啊!我回回都想把你连人带床拖下山游街示众,看看那些妖神人鬼见了你那副怂样还会不会绕着你走!”
    齐辰:“……”
    “那时候就有些理解你说的那句‘总有落的时候’了,因为每一次大灾厄之后,你的损耗都特别大,总要很久才能恢复过来——”龙牙说着停了一会儿,才又接着道:“但因为总能恢复过来,所以我以为离落的时候还远,说不定哪天我龙牙刀又碎了,你都还过得有模有样的,还能窝在这山顶听雨喝茶,再赖它个几千年。可结果……我刀身所缺的部分都还没找到,你居然就到了大限。”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茫远夜空中的某一点上,微微眯着眼,像是在透过碎金似的的星河看向数百年前:“那时候人间又恰逢改朝换代的时候,天灾*一直没有断过,当时地界出了问题,动荡得厉害,差点要翻天,以至于轮回不稳,连带着另外两界也不得太平,各方都自顾不暇,门前雪都扫不干净了更别说插手管其他人的事情。我那时候也被召回去了,血里来去一天都不得闲,当然上不了瞿山。我只听说因为轮回半崩溃,人间因果堆积,苦厄怨愤凶煞都没有及时化归消弭,以至于人间翻了天,好好的人都变得嗜杀、狂躁、阴郁,正巧又碰上了战事,乱上加乱。那时候亡魂地界管,生魂都归在你的担子里,你免不了要下山的。那场动荡持续了十年之久,我终于抽出身来上瞿山的时候人界也正好恢复如常。我记得当时是春末夏初,你却把狐裘都裹上了,吓了我一跳。也是那次,我无意间发现你心口上有四枚血点,血点周围的经脉都显得清清楚楚,蛛网似的趴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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