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耀的宰相,坎格瑞安大公爵死去了。
    老人从六十年前辉耀先王时期就在宦海沉浮,经历了辉耀王室内战,切斯特国王对国家的复兴,又看着脾气暴躁的新国王失去妻子和传统土地贵族深仇大恨的撕逼。做过外省总督,也做过中央大员,大方大浪扛过来,深受几代君主器重,多年来辉耀上层做出的许多改革政策背后都有他的影,在辉耀政府和贵族圈里威望很重。
    在辉耀,就算国王躺平了,只要老宰相还在扶持摄政的公主,人人都给些尊敬,下面就乱不起来。
    但就是这样的一位新掌权的公主极为依仗的老人,在一个没有任何特别的夜晚,死在了被各种魔法重重保护的王都公爵府自家卧室里。
    王都的保护屏障没有报警,因此不是强大的能力者。公爵府的低阶保护魔法也没有报警,因此也不是圣阶或是凡人阶的普通刺客。甚至老人自己都没有做出任何挣扎的痕迹,被发现的时候平静地靠坐在那里,脸带安详的微笑,说是他拿刀自杀都有人信。
    老人没有自杀的理由,他受到两代君主器重,正要退休,还在焦心于怎么平稳把家族交接给孙女,无论如何不可能安详愉快地去死。这个案子变得没有头绪起来,只在王都贵族圈掀起了掀然大波,一时间人人自危。
    甚至有许多人质疑身为领域的公主是否获得了王都保护魔法的认可,如果她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怎么会无法保护离王宫最近的公爵府的安全。更有甚者怀疑这件事是公主动的手,因为忌惮老宰相权威太重,故意派人请他去死,这也解释了忠心耿耿的老人为什么死的没有动静还脸上带笑。
    这种猜测衍生了许多更加不能深思的可怕可能,人们一边慨叹老宰相对陛下和辉耀忠心卖命一辈子就得了这么个结局,一边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王宫里那位位子还没有坐稳的公主,怀疑她这样位子不稳就急于鲨人是否真的具有足够的远见和能力。
    洛芙这回连解释都懒的解释了,王都的保护屏障没有问题,她派人去查的同时还要安抚自己这边的大臣,安慰和提拔米尔和海伦,接受老宰相留下的摊子,同时尽快适应自己一个人做所有决定的未来。
    老宰相之前曾经和她说过要她好好照顾海伦,她那时候只当是老人上船的表态,现在回想,似乎又能品到些别的味道。
    ……要打击她,要击垮辉耀,老宰相是一个必须要拔出,也极有意义拔除的存在。老人早就知道了,他也能够预见到自己会成为目标。他没有放下洛芙不管独自逃生,就要承担和面对这样的后果。
    他生前已经尽量把事情都安排好,让洛芙接手的时候比接手亲爹的烂摊子方便了许多。同时用生命为洛芙探了探路,以这种血腥可怕的方式向她展示,她所面对的是什么。
    ……如果她怕,现在还来得及。
    ……
    “这就是你们不允许超凡力量介入凡人政治的原因?”
    送走海伦,凌晨三点,洛芙来到了残响所在的小厅里。这里是她作为公主无忧无虑时候的居所,自从切斯特躺平,她为了方便加班,把家当都搬进了切斯特书房附近的房间,好久都没有回来了。
    残响靠着窗户坐着,随着洛芙一个人走进来,睁开了她懵懂的眼睛。
    “老宰相在和我说快逃呢。”她来到了残响身边,伸手拨了拨窗帘。书房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去做,但她太累了,一天里只有这样深夜的时候是属于她的,“布利斯最近动作挺多,说要我打开南方港口,不然就借道攻打我们。希尔坦闭嘴不说话,蒙托洛内战战火也接近了北方边境。呵,盟友。”
    残响懵懂的蓝眼睛看着洛芙。从她们最初相见的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八年,洛芙已经从一名站起来都摇晃的女童长成了并不比项玉看起来年轻的成年女子,此刻两人对视,年轻时候的祖母和外孙女的对比已经变成了美丽的姐妹。
    十八年前,小洛芙不知道项玉的身份,有什么难过的事情都会和镜子里的红衣美人说,那时候她总想着长大了找机会脱离宫廷,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快活。哪里想到,十八年后,她有了脱离宫廷独自生活的能力和条件,因为阴谋和某些自己也说不清的缘故,又主动回来了这里,再次和这个宫廷里唯一可以听她软弱和抱怨的人说起了自己的心事。
    她和项玉抱怨传统贵族卷土重来,暗怀鬼胎质疑她是否有资格摄政的下属们。和她讲那些为了一时利益就敢卖国的大贵族和商人们,不怀好意的邻国,不知道哪里藏着喉舌的宫廷,隐藏在暗处的虚空一族和超凡力量,放弃辉耀的人神,还有那些真真假假,让人分辨不清用意和真假的诚心和谎言。
    残响低头听着,没有一点反应。
    “我怀疑是坎格瑞安大公的子侄辈,打开了公爵府的保护屏障。”洛芙站在她身边,透过窗户,看向外面树木掩映的王宫。
    窗外,深夜的王宫隐匿在黑暗里,透过树木有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为这个景象增加了许多温馨和宁静的色彩。
    但在洛芙眼里,这个她从小看到大的美丽景象,此刻逐渐显露出了它黑暗而恐怖的一面。那些看似安宁的树影里,不知潜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或许是树影,或许是深渊。
    “只是因为不希望分家和改变家族的现状,想要作为土地贵族维持现在奢华体面的生活这种理由。”洛芙看着外面,为海伦和米尔的处境感到真实的担忧。老宰相委托她照顾自己的继承人,她会照做,只是坎格瑞安公爵的领地远在南方,只在王都的家主位置交接注定不会彻底。
    她叹了口气:“我现在有点理解我父亲的暴躁脾气了。”
    她在抱怨,她有烦恼。
    残响站在旁边,只是平静地看着,并不说话。
    项玉的状态并不好,她的残响已经呼应到了现在的时间,却因为权柄无法回归而一直不能复活。她本人倒是偶尔在洛芙那里诈尸一下,满级大佬代打上号乱杀,但这对死人毕竟是一种负担,如今的她和许多年前一样,能装死就装死,轻易并不开口说话。
    而尽管如今的许多问题项玉都知道,如果异位而处,她或许可以解决洛芙遇到的许多问题,洛芙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
    她真正的问题其实已经提问过诸神了,也如愿得到了回答。在这样的情况下,再问,是对诸神本身和他们给她的善意的不尊重。
    洛芙真正想要扭转的是逐渐闭合的命运,辉耀的改革会失败,会妥协,会被蒙托洛吞并的未来,其中也包含了洛芙丽达公主的死,以及那背后的许多利益方面的消亡和许多努力的破灭。而诸神的答复是,前者,他们默许一切发生,后者,他们让她独自逃生。
    洛芙当然没有逃。
    她也逃不了,她一个人跑路容易,辉耀的政府,信任她和她父亲的人都跑不了。她跑路容易,人一走,辉耀这边只能扶持安妮上,安妮的能力和思想觉悟比自己拉胯太多了,眼看着内乱打起来都是随时的事。
    或者说,她逃命,下面这些人都要死。梦魇在后面搞事,他们不死也要死。
    洛芙知道自己在作死,项玉也知道她在作死。但即使如此,她也不会劝。她的解决办法洛芙不会用,如果她用了,她就不是会成为继承人的她了。
    洛芙站在窗边,花了些时间凝望着夜色中的王宫。残响靠在她身边的窗框上,一会看外面,一会看她,末了,她微笑起来,伸出手来揉了揉她。
    洛芙:!??
    ……
    安妮从央都回来以后,安静了一段日子。
    切斯特当年没有让莱尔菲丝进宫来做女官或是妃子,也不赞成她发誓独身,于是布洛瓦伯爵夫人也就单身到了现在。但她在内心之中还是暗自发誓不会再嫁,磨平了世俗的心愿以后,她和女儿的父亲,国家一直以来英明令人感激的国王关系反而好了,时不常进宫陪陪他。如今切斯特躺平,莱尔菲丝也经常进宫陪陪他。她想着国王是沉睡在美梦之中,总想通过现实唤醒他,因此花了不少时间,并不总能陪伴安妮。
    母亲不常在家,姐姐忙到爆炸,安妮无所事事,又被洛芙委托了盯着点王都能力者们的动向,在王宫和冒险者工会以及布洛瓦伯爵夫人府三边跑的也累,这些日子更多地在冒险者工会休息。
    冒险者工会里,固然有老师和几位疼爱她的同学和长辈,但也有些对王宫情况不了解的家伙,暗地里对这位公主有些不尊敬的猜测。安妮听过几耳朵,他们说自己是被架空的公主,权利都被姐姐一手独揽,丢来冒险者工会随便安置什么的。
    她并不太往心里去,有人这样说就有人那样说,至少莱尔菲丝就总是劝安妮和父亲姐姐搞好关系,她还不至于在这种事时候和姐姐内讧。
    只是冒险者工会里总有些人是安妮不喜欢也没办法的,四月的一个傍晚,一位和安妮一直没什么交集的工会执事请安妮来了自己的地方。冒险者工会的会长和长老是从执事晋升的,这人虽然管理具体事务,但地位不低,能力也是领域一级。安妮和他不熟,但必要的尊敬必须要有,对方说有要事,她就去了。
    去了,在那位执事的客厅里,见到了头戴兜帽,装扮朴素而不起眼的高尔文。
    “安妮。”高尔文瘦了很多,看起来很憔悴。
    蒙托洛的内战打的并不如褐托国王预期的那样顺利,墨托国王在位的时候实行了很多真心实意为了民众好的政策,因此俄托王子的队伍比他更加受到民众的拥戴。褐托当时接受三王子的投诚,因为获得了哥哥的支持就漏掉了跑路的妹妹玫瑰,想不到这位公主也是个狠人,她加入了俄托的队伍,很快凭借自己的能力号召来了一大批新的队伍,成为了俄托重要的左膀右臂。
    都不是善茬,褐托国王感到棘手。而且恶心的部分是,都是被人神放羊,俄托不需要像洛芙一眼维持体面和稳定,甩开脸皮找了一大堆超凡和普通的能力者助阵,一点也不虚褐托方面搞得阴间花样。
    局势不顺利,安妮想,看着憔悴的高尔文,就算早就和他没关系了,因为分手的时候并不是恩断义绝,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还下意识习惯性地心疼了一下。
    “你姐姐很危险。”下一句话成功地让安妮抹消了这种无意义的心疼,她看着高尔文,冷笑起来,刚想指出希望他停止这种无聊的把戏,却被高尔文的下一句话打断了思路,“她拿着剧本!她是那个知道结局,试图改变,想要夺取本来不属于她的东西的人!”
    安妮愣了愣。
    对于洛芙这样天经地义的王储,不需要理论就自来有之的摄政公主身份来说,夺取本来就不属于她的东西,这样的控诉可以说是相当严重了。但高尔文话语里别的信息让安妮没有急于质疑,她很好奇这家伙这次又想出了什么花招,到底什么样的说法才能把洛芙名正言顺的一切都说成是偷来的。
    ……别是告诉她她才是米兰达王后的亲生子,时间和啥啥都对不上,那她可笑不出来。
    “洛芙丽达她看过剧本,她看过一段已经发生过的未来,并且正在试图改变它。在那段未来里,你才是被你父亲钦定的继承人,辉耀的王位属于你,而你姐姐只是被你父亲厌弃废除的大女儿罢了。”高尔文对她说道。
    安妮反应了一会:哈?
    “是真的。那本她的笔记,我一直觉得那东西不对劲,感觉她要对你不利,所以一直在找人翻译它。”高尔文推了推他身边的矮小女孩子,她向前两步,怯生生地冲安妮屈膝行礼,脸上的雀斑有些可爱,只是梳成两个麻花辫的亚麻色头发和她身上的这身昂贵的宫廷礼服并不太搭,“你看,终于叫我找到了,这个女孩子和你姐姐一样,也是有着前世记忆的人。他们说不定就是一个世界来的老乡,她为了我翻译了你姐姐的笔记,我才知道她到底写了什么。”
    安妮看向那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塔尼拉感觉这位明艳美丽的公主对自己的目光说不上赞许。
    “她为我翻译了那本书,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一个写在书上的故事!”高尔文激动地冲安妮挥动双手,试图吸引回来她的注意力,“你的出身,辉耀,还有我们接下来许多年的事情发展,都写在了那本故事里!”
    安妮:“……真实投影?”
    “……什么?”
    “……真实投影啊,已经被改变的未来会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以某种形式投影到不相干的事物上面去……你上课没认真听?”
    “呃……我不是说那个。”高尔文感到羞耻和窘迫,和辉耀洛尼亚斯王室这超凡爹生的学霸姐妹俩不一样,他在学校就是个混子,仗着比安妮大足足三届才能和她混到一起,其他和安妮不相干的课程他一般都水过去了。
    “不,这不是重点!”他恼火地打断了这跑偏的思绪,“你不明白吗安妮,在那个故事里,你才是主角。你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自己惨死的命运,她有动机这样做。而这一切最开始的表示,是她知道你的存在,却从来没有把它告诉过你父亲过!”
    他说前面的内容,安妮还不以为然。她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谁知道自己在未来会惨死,都很难会坐以待毙,多少会行动起来做点啥。
    但当高尔文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安妮一直以来轻松平静的神情,终于严肃了起来。
    她小时候混迹在贫民街区,历经许多痛苦和磨难,温饱和安全都得不到保证,过的非常悲惨。
    而高尔文却说……洛芙知道这一切,却从来不肯说。
    安妮皱起了眉头。
    “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她看向旁边捧着本子的亚麻色头发雀斑女孩,“能和我说说吗?”
    “当然可以,安妮公主,我叫塔尼拉,乐意为您效劳。”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对她笑了笑,摊开了手中的本子,开口,把其中的故事娓娓道来,讲给它本来的主角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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