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头,何未实不想听,却不得不听。
    先是听到一句送海棠,她联想到,既然送花,应该是送给女孩子的。
    谢骛清像在肯定她的想法,跟着说:“没必要见到女孩子在我身边,就胡乱想。”
    隔了会儿,又承认说:“是,我和她单独在一个房间相处过。”
    何未联想到白谨行说的胭脂堆、荣华洞,复又想到谢四小姐说的,谢骛清被人骗到房里的事。她约莫猜到,此刻屋里的人应该被准女朋友误会了,正在费力解释。
    ……
    第5章 灯下见江河(2)
    谢骛清听着外边刀叉触碰的细微声响,约莫知道,她开始吃东西了。
    谢家只有一个被众人保护的角色,就是四姐,不是他。四姐认为这里不像在六国饭店一样被监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反倒能解除那些人的戒心。谢骛清不一样,他所说的每句话,都在心里走上几圈,因为晓得隔线有耳,隔墙同样有耳。虽然墙外旁听的人,对他来说还只算个刚长大的女孩子。
    “那晚的女孩子是什么来历?”谢骋如转而关心他的风流事,“父亲若听说了,我好知道如何替你讨饶。”
    “不是很清楚,”他平静道,如同也在聊着一段露水,“一夜的事,不会有下文。”
    “人家若动了真心,再找你,你预备如何办?”二姐声音里,夹杂着担心。
    从这表露的语气,他明白,那夜遇袭的险情,二姐已知晓了。
    他不大在意,说:“在我这里动真心,都是有来无回。打发得十分干净,不值得二姐问。”
    “是么,”谢骋如略安心,“那便好。”
    “二姐若关心我,”他说,“不如帮我接一个在天津女孩子,过去的同学,眼下在这里做医生。你见过一回,姓秦。”
    “那位小姐?”二姐领会他想要找一位医生上门,柔声道,“这人我记得,后来单独找她喝过茶……你啊,该收心了。风流要有度,这个度过了,会惹麻烦的。”
    “只是许久未见,难得来天津,聚一回。”他说。
    ……
    同学和姓氏都是随口讲的,重点在医生。
    他受伤的事必须压下来,若被张扬出去,势必让人认为谢家不过是纸老虎,独子一入京就差点毙命,那日后全要欺负到谢家头上,家人再难安宁。
    此事没让四姐知道,是不想让她认为弟弟为换她走,被困于险境,因此而伤心内疚。所以他瞒了几日,以送姐登船为由来了天津,正想晚上找机会寻个医生,既然二姐先知道了,省下他不少事。
    谢骛清挂断电话,接着翻找篮筐里的报纸,挑拣了四五份,在手里掂了掂,最后减成一份。不能让她坐太久,免得让监看的人误会两人关系亲密。
    但此刻让人家走,怕她和小外甥一样小孩子心性,多心多想。如果只给她一份报,他在一旁陪坐,没多会儿她必然觉得无趣,主动告辞。
    何未在外间,先领悟到电话那头是他二姐。
    再听,却更料定,他完全不像谢四小姐说的那么……纯良。
    谢骛清拿着份报纸露面,两人乍一对视,她脸热起来。人果然不能做偷听的事,心虚得慌:“我想起来,有两位客人想换房间,他们这些人喜好不同,房间摆设都要换。还是要去看看,不然定不下心。”
    她拿起餐布,认真把茶几上残留的水迹擦了:“帮我和你四姐姐解释。”
    全程都是她说,谢骛清看着她说。等她全部说完,他把报纸搁到茶几上:“我会同她讲。”放完,一手斜插在长裤口袋里,一手替她开了门。
    何未从他眼前过,抬眼欲告辞,见他低下头来瞧自己。
    她想了想,说:“晚上有茂叔陪着我和莲房,不会打扰你。”
    本想说你难得来天津,安心和朋友聚,但转念一想,这不是坐实了自己在外头听了全程。当然,她在外听,他必然知道,人家都没想着要避讳。
    谢骛清不知怎地,被惹得笑了,那双眼睛直视于她,笑着、低声说:“好”。
    谢骋如顾念弟弟的身体,急着将事办了。
    谢骛清洗完热水澡,人便来了。他直接穿着白浴袍开门,见走廊灯光照着的一张格外漂亮的女孩子的脸,晓得“老同学”来了,于是问:“二姐派车送你来的?路上可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什么,”女孩子以方言,轻柔道,“就是来前喝了两口酒,怕要借住你这里一晚。”
    他笑而不应,挪开身。
    人进来,门落了锁。
    朱红色窗帘早早被拉上,灯仅有一盏,被他挪到窗边,不至将人影照到窗帘上。无风吹、无影映的窗帘,静得让人心慌,仿佛两扇高耸的朱红大门,随时要被人撞开似的。
    女医生打开手袋,有条不紊掏东西,毕竟临危受命,又是少将军受了伤,很快额上便出了汗。方才她以目诊病,他该在发烧。
    谢骛清坐进棕红沙发里,身子陷在里头,靠在那,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大清楚了。他在低暗的黄光里,感觉一只手摸上自己额头,耳边有女人问,能不能看下伤口。
    他拉开浴袍,给对方看。
    天黑后,他烧没退过,怕被人发觉异样,晚上喝了不少的酒,但意识仍在。他冷静提醒这个因见到伤口而错愕的女医生:“进去换一件睡衣。”在里屋,早准备好了。
    对方应了,换了睡衣出来,见他已拿了一份报纸细读,是避嫌的做法。
    谢家人用的医生,多少都受过谢家的大恩情,值得信任。这个医生亦是。她今日初次见这位谢家门内的少将军。她想到照顾他多年的人给的评价,谢骛清此人少了许多常人应有的情绪,不畏生死便罢了,为将者当如是。一个战场上的将军,不知怒为何,天大的事,都可云淡风轻对付过去,天大的仇,也能平静讲述。
    人的心湖不见波澜,自然显露在面上……眼下便是。
    这么吓人的伤口,竟像在别人身上,和他无关似的。
    他身上有两处伤,一处在腰上,一处在右上手臂,手臂处的伤深可见骨。这是如何做到不被人察觉,且行动自如的?难道伤惯了,真能麻木?女医生心惊于此,准备处理伤口。她怕麻药不管用,主动用家乡话闲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天津这两日来了许多政商要员,都在这家饭店。”
    “我不是第一次处理这个,”他识破医生的意图,“无须讲话,做正事。”
    对方应了,低声说:“带来的药,怕——”
    “怕什么,”他看着报纸说,“死不了。”
    ***
    何未没骗谢骛清,确有客人要换房。
    不过何家每年支付丰厚薪水,雇了专人处理这种事,根本用不到她。
    她让茂叔备下车,出发去法租界。
    茂叔放她们在街头,两个女孩子走到十字路口的两层帽子店,天刚黑,帽子店竟打烊了。她今晚来一为正事,二为闲事。正事的话,茂叔正在办,闲事便是给莲房买帽子。这两样事情的时间早算好了,她们至少要逛半小时,茂叔才能回来。她思考着,离这里不远,有一家马聚源,倒也是盛名在外的帽店,只是以男人帽子为主,女帽的品类不多。
    旋转门旁有个带半扇玻璃的绿漆木门,没上锁,那后头立着个中年男人,透过玻璃看到何未和莲房,把小门拉开条缝:“敢问二位,可是何家的人?”
    问得她一怔。
    “老板交待过,让我在这儿等两位。香港过来的电话,订了时间。”
    是二叔。她会心一笑。
    莲房受宠若惊,自责说,先生远在香港谈生意,还惦记着这么件小事。何未笑着推她进去,让她尽情逛。因二叔给的惊喜,此行在莲房心里变得格外隆重。何未为配合二叔的心意,一鼓作气买了六顶,都是最时兴的下午茶帽和钟形帽,准备回去给大家分。
    帽子不大,盒子却不小。店员热情地将六个大盒子摞起来,堆在车上,送出去。
    路灯旁,茂叔已等候许久,见她身边有外人,不急不缓走过来,轻声对她说:“法租界忽然封了,我们出不去了。”
    她意外:“全封了?”
    茂叔点头:“出了事,租界里在查人。”
    “早知道不逛帽子了。”莲房内疚。
    “你不逛帽子,我都要用这些时间取货,都一样。”茂叔安慰莲房。
    她轻声和茂叔询问,能用的手段都被试过了,全没走通。最主要他们的货很私密,不可张扬,许多的关系没法用。
    店员把帽子盒装上车,看他们杵在那儿,好心安慰,让他们先找个地方住下。何未对店员感激笑笑,心下却像烧了一把火,灼得她背后冒汗。
    自己留在这里住一晚没关系,客轮运营不靠她,她在或不在,明早都照常发船。她着急得是取出来的两箱货物,必须送上客轮。这一错过,就要来年春天了。
    于半黑暗的路旁,她瞅着青色油漆刷过的路灯杆子,想到那个号码。她低头看腕表时间,这时候,他应当在重温鸳梦……不该贸然打扰的。
    可此事人命关天,容不得耽误。纠结权衡下,她决定试试他这条路。
    何未寻了个有电话的餐厅,给了服务员小费,把电话挪到门外,拨了电话。
    “喂,你好,”接通后,她主动、轻声说,“我是何未,想找谢骛清。”
    如她所料,电话不在他的房间,接电话的自然也不是他,成熟男人的声音礼貌而简短地回答:“请稍等。”
    何未靠在金属门边,等回音。
    几分钟后,听筒再被拾起:“何二小姐是否在法租界遇到了危险?”
    “没有,没有危险,”她快速说,“法租界关闭了,我被困在这里,想回去利顺德。一共六个人,需带两箱货物走。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法子?”
    对方问她要具体所在的地址。房间里还有旁人,低声提醒说,只要地址没用,进不去的,需在租界口见。
    于是中年男人改口,让她在租界的北口等。
    “我个人没危险,请务必转告他。”何未轻声强调。
    就算天大的事,她都不愿造成误会,用自己身处险境的理由,迫使他出面。
    “卑职明白。”
    电话挂断。
    何未怕惹人注意,让大家留在距北口三分钟车程的小路上,她独自走去租界口。今日租界封闭紧急、毫无征兆,不止她,还有不少人在木栅栏前,反复和法国兵沟通,人心惶惶。
    栅栏被油漆成白色,在夜里极醒目,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等待网罗要抓捕的人,令人不舒服,阴森森的。
    何未立到最边角,在吵闹不绝里张望栅栏外的路。天晚了,租界外的店铺的灯全灭了,远望着,除了黑不见任何景物。
    直到几道车灯的光,照到路面上,才算有了光。
    车依次停在路口,先下来了七八个人,有一个外国人面孔,余下不认识。只听得车门几次撞上的动静,再有数人下了车。何未被栅栏和车旁的人影挡着,瞧不分明,但认得出其中一个男人的身形轮廓是谢骛清。真是奇怪,两人并不熟。
    随同的外国人跑近,短暂沟通后,栅栏打开。
    谢骛清独自一个人走向这里,他单臂绑着白绑带,吊在脖子上,因为手臂受伤没法穿衣服,肩披着西装。副官追上,想给他披上厚外衣,被他挡开。
    何未不自觉向前迎了一步,立刻有两支手枪推开她,黑黝黝的枪口直接对上了她的脸,近到能闻到火药味。她不敢再动,盯着那小黑洞,呼吸越来越慢……
    谢骛清因要进租界,和人有协议,身上没带枪。
    他见远处的何未被人以枪指着,脚下的步子没停,轻对身后一挥手,车灯立时打开。在刺目的车灯里,车旁人全从后腰拔了枪,猫腰闪到光之后,一副要开打的阵势。他们这些人跟着谢骛清一出省,就把脑袋拴腰上了,完全不管什么杂碎狗日的法租界……
    “快放下,误会,全是误会。这是客人,客人!”负责沟通的外国人呵斥出声,高举着手里的特许通行证,就差把通行证按到法籍长官脸上了。
    长官见通行证,拿到手里细看,即刻低斥了两句。在长官的呵斥下,法国兵先后放下枪。
    何未马上退后、离开危险区域。直到谢骛清走过被挪开的栅栏,站到她的眼前。那对漆黑瞳仁像浸了冰水似的,先看法国兵,逼得他们悉数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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