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不在焉摸着猫,不知是不是因为揣着心事,总觉谢骛清也额外沉默。
    没想到竟扯出了玉如意的事。当初皇帝大婚把几十箱东西押给汇丰银行,同时拿出不少宝贝上下疏通关系,那柄玉如意就是其一。
    何未辗转问人买下,送去召府作了订婚贺礼。
    她喜好善始善终,毕竟召应恪和她自幼长大,又是哥哥的至交,还曾救过她。两人虽不能结婚,但往日情义在,便送了这一份厚礼作为了结前情的纪念。两人到此为止都没伤过和气,三日陪住也是另有缘由。直到召应升的事发生,召应恪和她翻了脸,何未因被误解而伤了心,来天津九叔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直到宫里大婚,她回北京疏通货轮的事,顺便将召应升的事办完……那晚她等在宫外,没等到俄公使,却等到亲自送回玉如意的召应恪。
    也是那晚,她被带去百花深处,见到了谢骛清。
    ……
    她和召应恪一直是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何家航运越做越大,召应恪追随的奉系成了如今大权在握的人,两人更成了无形中的焦点。
    饶是她坦坦荡荡,也撑不住被人添油加醋。
    “刚才那人说的玉如意,是我买下送给召应恪的结婚贺礼。”她轻声说。
    猫的白尾巴扫扫他的手腕,谢骛清低头看着猫,轻缓地摸了两下猫的背脊。这猫平日里黏人的很,谁摸它都要黏上去撒娇,不知因为谢骛清是个满身血腥气的将军,还是有别的什么缘由,猫和她一样分毫不动,琥珀色的大眼睛盯着他。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现在还在我家里。”她含糊着简短解释。
    谢骛清轻点头,没追问。
    她宁肯他追问,好过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不过她当真什么私心和藕断丝连都没有……也不晓得心虚什么。
    九叔和谢骛清一见如故,两人晚饭都喝了不少。谢骛清从奉天连夜坐火车回来,没睡好,借着酒醉,去客房休息了。大婶婶陪九叔去醒酒。
    何未在小婶婶房间魂不守舍,翻看着外文的时装报纸,想着方才。他眼角原就是上扬的,自斟自饮时不大抬头,只是偶尔望她一眼,被酒气茶烟染得像随时任人采撷……不对,是随时要采撷谁的……
    小婶婶忽然说:“怎么早早去睡了?也没叫你过去。”
    “叫我过去做什么……”她被唤醒。
    小婶婶好笑瞧她,接着嗑自己的小核桃:“姑娘说话就是卖关子。”
    小婶婶伏过来,问他们亲热到何种程度了。
    何未支吾半晌,草草讲了两句。
    小婶婶笑道:“倒是像你九叔叔,说着风流,实则保守得很。保守的是心。”
    当年何知卿被人骗到迷香洞,被硬塞了个女孩子。大家都想看这个自幼残疾的何家九公子出丑,料定他不行。那晚房里不知发生何事,后来九叔回到家,就明媒正娶把人接到了何家。
    小婶婶是大婶婶带出来的,不出来就要病死在樱桃斜街了。婶婶说,人不能不明不白出来,要被赎出来都没一个名分,会被嘲笑一辈子。于是就按纳妾的法子收留的,也方便日后再行改嫁。谁知道这改嫁从清末说到民国都没下文,人家早在烟花地看破了红尘。
    她和九叔没感情,也没发生过关系,平日就是帮他们夫妻两个照顾家,和婶婶做个伴儿。
    “你九叔叔在最难堪的时候遇到姐姐,这便是因缘。这类缘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凌晨一点多,烛台上蜡烛烧了大半,蜡油从头一径洒到底下早凝住了。
    她离了小婶婶的房间,回去自己的客房。
    一般都是客房在楼下,主人卧室在楼上,因九叔活动不便,在这里是相反的。何未一上楼,听到客房外两个兵士在低声家乡话交谈,她懂这个方言,在说谢骛清还没睡,商量要不要叫林骁副官过来。
    何未走到跟前。
    两人立正,冲她倏地行了整齐的军礼。
    何未礼貌笑笑,越过两个兵,轻轻扭开门进去了。
    屋里黑着,谢骛清的影子立在窗边。他一手插着军裤的口袋,背对着她在看洋房外的租界夜色,因关门的动静,他回头瞧这边。
    何未轻轻说:“是我。”
    谢骛清没说话,他拉上窗帘,将屋子里最后的自然光都盖住了。在浓得不见五指的黑里,何未轻声说:“为什么还没睡?不习惯?”
    地毯吞没了全部的脚步声。
    何未对黑暗的适应能力没他这种经常夜行军的人高,偏九叔家帘子额外厚重挡光。
    她隐隐感知他从窗边走到床畔,以为他要开灯。没想到谢骛清没照她所想的做,而是离开床边,缓步到她面前:“渴不渴?”他的嗓子被酒浸过,柔得不成样子,“叫人给你泡茶。”
    除了因微醺而说得慢,再无别的异样。
    她定了定心,柔声说:“不渴。”
    他在暗里盯着她瞧了半天,哑声问:“现在几点了?”
    这问题……好突然。
    何未答得茫然:“……一点多。”
    “一点多找我,”谢骛清将一句话分成了两段,问她,“做什么?”
    “下午没讲完,”她快速说,“他是我哥哥的至交,还和我从小长大,而且曾经救过我。玉如意……算是我还他的。”
    他呼出的热息落到她的鼻梁上,面孔却仍不清晰。
    “来找我,就为了玉如意?”男人低声问她。
    屋子里仅有一处声源,来自东北角的自鸣钟,一左一右地摆荡着。客房里洒过香水,小婶婶嘱人洒的,本是洒个新鲜,大婶婶嫌不好闻,怕人家南方来的水灵灵的公子受不得西洋香水的气味,点了檀香。香炉不晓得在何处,像过了水汽般,郁郁蒸蒸,熏得人昏沉沉,一径往不妥当的地方去。
    她想到挥来挥去的白色猫尾,想到小婶婶教她的许多亲热法子……
    想到小婶婶说,保守的男人不是不会,而是把得住。
    但她……隐隐觉得他把不住了。
    谢骛清的拇指在她上袄领口的布扣子上,两指捻着,就解开了一颗。
    他在外应酬时见得太多,尤其在这种新旧对撞的年代,旧时的仙馆堂子还在,新式的舞厅紧随其后,有人为留住旧日风貌,喜好点一杆大烟枪在堂子里谈事情,手时不时就往女人身上黏,而标榜新派思想的,为显示对家中包办婚姻的厌弃,更喜好在言语上讨论新时代的男女关系。新旧混杂在一处,他见多了白烟阵阵下的水乳交融,被浪颠簸的影子。
    少年时多在战场上,其后重伤在南洋,要去了欧洲读军校,再回来又是战场。如他这般,不是在枪林弹雨的腥红血里浸着,就是在风月场上伪装成风流客、于胭脂雪里泡着的年龄正当好的男人,全部该见的不该见的都看透了。对她,自然也想过。
    谢骛清的手指很长,因血液里有酒精,指腹比平日里更柔软温热。
    他让她想到过去南洋读书时女同学捏她肩头,笑着说,你这里毫没肌肉呢,网球课怕是拿不到好成绩了……后来上游泳课,大家天然肤色都要深,她走到水池旁,还在想自己会不会淹到水里爬不上来,身后的本地女学生早把手放在她后背和腰上,问她吃得什么好东西,能让皮肤这么滑,滑而柔腻。她们那时女孩子在宿舍闹得厉害,在宿舍里忽然就伸出一只学姐的手捏上你的胸,然后在一阵笑声里说:哎古诗词里都讲求的是小而玲珑的,和欧洲人的审美完全不同,你这样的还是去欧洲好了。
    ……
    这个自鸣钟改装过,到准点不会敲响,但会有轻微的咔哒一声。她被两点的这一声响惊到……谢骛清一感觉到她后知后觉的害羞和推拒,就低头亲到她的刘海:“好了。”
    像在安抚,又像是最后的温存。
    他短暂地离开她,给房门上了锁。
    ……这时候锁有什么用。何未低头,从下往上系着布纽扣。
    他走回来,帮她系了胸前两粒,莫名停住。她起初不懂,后来晓得他在夜里的视力好,领会到他在瞧什么。如果现在能见到脸上颜色,她不止是蒸熟的红枣糕了……而是布坊里最红的那块刚染出来的布,挂在竹竿子上蒸晒着。
    “我去泡壶茶,给你醒醒酒。”她乱得很,想走,被他扣住腕子。
    “不用,”他摸摸她的眉眼,轻声说,“我清醒得很。”
    第24章 白日见烽火(5)
    明明醉得深。
    谢骛清笑了。
    他到她耳旁,轻声道:“就算喝得再多,我都不会酒后乱性。”
    像一阵风掀起竹竿上晾晒的那块红布,在她心里猎猎作响。她已想象不到自己脸有多红。她摸到领口,发现最上边的那一粒布纽扣没系好。谢骛清就瞧着她系。
    等系好,她定了定心问:“不开灯吗?”
    “外边的人以为我们早睡了,这时候开灯,不太妥当。”他轻声回。
    隔着一扇门谁瞧得见?
    谢骛清指院子,若经过花园瞧得清楚。
    “现在出去,被丫鬟们撞见也不妥,”他又说,“不如天亮前出去,那时都睡得沉。”
    等天亮?
    “天亮前做什么?”她问。
    他眼里有笑,越过她,坐到双人沙发上,把窗帘拉开一半。月光照进来,她见沙发正当中摆着围棋墩,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坐到棋墩另一侧。
    谢骛清不过想找地方坐,没料到她开了棋盒:“想下棋?”
    不是你先过来的吗?
    她明白自己误会了,只好找借口说:“至少摆几粒。明早副官来看到棋盘,也该知道我们在屋里做什么。”
    “他们都认识你,也知道你是谁,和我是什么关系,”谢骛清直接道,“不用刻意掩盖。”
    她心里高兴,笑着捞起两枚棋子:“装装样子吧,给丫鬟看看也好,”她放了一颗在棋盘上,借放棋子随便聊着:“你过去怎么打仗的?”
    对面的男人答:“每一仗都不同。”
    “随便讲讲。”她想听。
    他手肘搭在棋墩上,挑了最轻松的一次:“有一回有个穷司令带兵过来。我听说他们下边的兵手头紧,便叫人买了几箱好烟撒到阵地上,他们的兵扛不住诱惑,捡起烟跑了一大半,就此溃散。”
    “如此便赢了?”她只觉不可思议。
    “那些大小司令眼前只有私利,今日联合这个打那个,明日见风使舵又打回去,只要对自家有利的,手刃亲叔叔都不在话下。这样的人带出来兵,一旦见不到利,自然翻脸不认人,”他评价道,“为将者,心中无誓死守卫的信仰,和山贼头子无异。”
    她品味着:“不过看得出,你挺坏的。”几箱烟就把人家队伍打散了。
    谢骛清自然晓得她说的“坏”是算计。
    他附和着说:“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言罢,他打开棋盒,捞了几粒黑子,帮她摆放:“无须将我想得太好,怕你失望。”
    这是极致温柔之人常爱说的话,如同她二叔。若不是她自幼跟着这类人长大,不会看透这话背后的意思:不要将我看得太重,但我会竭尽所能待你好。
    两人隔着围棋墩,借月光瞧着彼此。
    他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下棋?”
    “听说过,”她小声说,“谁想拜访谢卿淮,先学棋。”
    他道:“是个借口,可以帮我挡掉三分之二的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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