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很难过,仿佛真把他丢在了这里。
    谢骛清步行送她到了胡同口,目送她上了车。何未回头,透过后车窗玻璃能看到他始终立在胡同口,看着车离开。
    回了院子,何未借故说外头风沙大,要沐浴。莲房奇怪她怎么一日要洗两次,过去没这习惯,在浴盆旁为她收着脏衣服,数了又数,查了又查,横竖都少一件,还是里头穿着的小衣裳……
    何未一副不懂的模样,莲房却抱着一摞衣裳愁坏了。
    这谢家公子真是风流惯了。次次见面都脱衣裳,就不能规规矩矩吃个茶吗?
    “莲房,”何未在白陶瓷浴缸里轻声说,“我这回是真心想结婚了。”
    “过去讲究一个初嫁从亲,再嫁从身……你前两次都从了亲人的意思,第三回才自己选定了一个,二先生绝不会拦的,”莲房虽如此,却难免忐忑,“真是那位谢公子?”
    她脸上有着被热水蒸出来的红,轻轻“嗯”了声。
    她翻身趴到浴缸边沿,想到谢骛清背上、腿上的旧伤。
    这一晚她睡得不太踏实,到凌晨两点,下床开了壁灯。睡在对面卧榻上的扣青也醒来,轻声问:“渴了吗?”何未让她接着睡,裹着白狐领的披风去了书房。
    扣青给她抱了锦被过来。她翻书翻到四点,想到他快来了,决定再熬熬,不睡了。
    黎明前的院子黑且静,电话铃声在书房里响起的一霎,她心跳如擂,这动静像能吵醒整个院子的人似的。她挪了电话过来,接听。
    “喂?”她低声问,心仍跳得厉害。
    “是我,谢骛清。”
    像是应了猜想,就该是他。
    她轻“嗯”了声。
    “怎么接这么快?”他在那边问,“电话应该在书房。”
    “睡不着,过来看书,没留意时间看到了现在,”她近乎悄然地说,“想着你快到了,就不想再回去睡了。”
    那边意外沉默。
    “是不是有什么事?”她轻声问。
    过了许久,谢骛清终于说:“今天要失约了。”
    她失落了一霎,并不是因为今天是腊月初八,而是昨日的特别,她从回来就想着再见他。
    他在京城的全部通话都被监听,这两人早就清楚。
    此刻也无法多说。
    他带着礼貌,柔声说:“抱歉。”
    谢骛清那边有不少人,他没多说,便挂了电话。
    这一通电话,让她没了去雍和宫领粥的心情。她在书房里,犹豫不定,是否该打听一下有关南北和谈和国民会议方面的事。
    但想想作罢了,她的立场不该关心,还是小心些好。
    未料,第一个给她消息的人,竟是午后来拜访二叔的召应恪。
    自从召应恪做了军阀的幕僚,两人极少打交道。不过召应恪一贯对二叔尊重,只要他在京城,逢年过年总要来问候一声。探望过二叔,召应恪竟提出想来西院儿见一面何未。
    “让他来吧。”何未想想,应了。
    直觉上,召应恪见自己会有事要说。
    她让人准备了茶,刚吩咐下去,召应恪已进了西院。何二家东院住二叔和昔日的大公子,西院最大的一个三进小院给她独住。她幼时,召应恪常来,对此处的格局、院落中的草木假山都熟到不能再熟,今日一踏入院门就像被往事埋住了,怔忪站立许久,直到扣青请他进正房,才寻回魂魄,径自进去了。
    召应恪进了门,欲要脱西装外衣,想到来时路上出了不少的汗,怕衬衫湿了不雅观,于是放弃这一想法,在何未身旁的座椅上坐了。
    扣青端了一碗桂圆莲子茶进来,召应恪接了:“一晃又要过年了,也快到你生辰了。”
    她笑了笑:“你特地找我,一定有事说?”
    召应恪轻点头,先将粥碗放到一旁。
    “这番话我在路上想了许久,”召应恪说,“未未,你知我为人,我还是选择直接说。”
    她点头:“嗯,你说吧。”
    “你须劝谢骛清尽快离京,”召应恪说,“越快越好。”
    何未愣住。
    “昨夜,南下的一列火车被拦截,有一位叫孙维先的将军失去了联系。”召应恪说。
    何未记得这位将军,在天津,他还拿谢骛清的名字开玩笑。
    她记得那人戴着一副眼镜,说话总是笑吟吟的,谢骛清说他本是在旅欧求学,响应北伐号召,刚刚辗转多国回到了祖国……
    “这次南北没有和谈成功,各界人士,从政商到文人,凡是不支持军阀的都悄然离京了,包括和谢骛清一起北上的将军们,”召应恪又道,“南北开战已是必然,谢骛清手握重兵,早是刺杀名单上最靠前的几位之一。他应该直接从奉天走,而不是回到北京。”
    她知道召应恪不会骗自己。但她不懂,为什么召应恪会关心谢骛清的安危。
    她看召应恪:“为什么冒风险为他说话?”
    召应恪看着何未,沉默许久才道:“我和谢骛清之间有些渊源,他帮过我的一位挚友。那天我在天津九先生的住处见他,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这几年为军阀做幕僚,我有自己的打算,但在心里,我绝不相信手握军权的人。那些将军司令们,每个都说自己为了家国大义,没一个是真心的。可以说直到现在,我对这位谢少将军也没有完全信任。但至少为了这位挚友,我不想看他死在这里。”
    何未轻点头,一言不发。
    “未未,”召应恪轻声说,“你不信任我?所以不愿多说一个字?”
    她想了想,说了句实话:“我相信你说的。但我拿不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召应恪知道她自幼跟着何知行和何汝先,被当成继承人教导,行事做派都谨慎。他轻点头,端起白瓷碗,慢慢喝到见了底。
    粥见底,人也告了辞。
    召应恪走后,她翻来覆去地想谢骛清的处境。虽说相信谢骛清的谨慎,她还是担心他在北京的行程和安危,午饭没吃两口便放了筷。
    下午,二叔让人把一张请帖送到西院,是上海商会请何二府上的人。下午在青云阁的玉壶春茶楼,晚上在广德楼,真是好大的手笔。
    “最近京中宴客的人真多,”均姜问她,“想去吗?”
    她摇摇头。她很少去青云阁,那里人多且杂,不如一般的戏楼酒楼和舞会纯粹。
    “还是去吧,先生说,这场局上有谢家公子。”均姜笑着道。
    她一怔。
    “先生还说,你们见一面不容易,能去就去吧,”均姜学着何知行的口气,温温和和地说,“就算没机会说上话,也能换换心情。”
    也对,能见面总是好的。
    青云阁是京中文人雅客们喜好去的地方。
    因为离琉璃厂不远,许多人都是逛完琉璃厂再去青云阁,品茗吃饭,时不时能遇上戏曲名角在茶楼献艺。那里有饭店、书社,老铺子。啜茗去玉壶春,宴客到普珍园,这两处最有名,今日包场的茶楼就是玉壶春。
    轿车到杨梅竹斜街,正是青云阁后门。
    她把小厮留在外头,带均姜进茶楼。受邀的客人以男人为主,女孩子极少,她这样单独到的女孩子更是屈指可数。茶楼戏台上,又唱着樊梨花的戏。
    “二小姐要龙井,还是碧螺?”招待的人问。
    “桂花香片。”她在给自己留的桌旁落座。
    没多会儿,上海商会的副会长亲自过来:“二小姐,真是久仰了。”
    何未柔柔一笑,起身招呼说:“上海商会是我们的大主顾,我该说久仰才是。”
    “我方才和谢少将军聊起二小姐,”那位副会长笑着道,“在从天津回来的火车上我就想认识二小姐了,可惜那天将军身边的军官多,不好过去寒暄。”
    “谢公子也在吗?”她故作惊讶。
    “在见客。”副会长一指雅间。
    何未远远望了一眼雅间,想等他见完客再说。
    副会长聊了两句,便去迎接新客人了。
    林骁碰巧从雅间出来,何未叫均姜去叫了一声。林骁一瞧见是何未,露出惊喜神色。
    “二小姐。”林骁来到桌旁。
    “他在见客是吧?我等他空了再过去。”
    林骁低声道:“二小姐若有法子打断是最好的,公子爷不想见这几位客。”
    何未愣了愣,见林骁眼中的焦虑,猜到谢骛清那里出了什么事,需要独处。
    “里边是谁?”
    “有两个军阀头目,还有他们的幕僚和带来的一位姑娘,还有一位刚从台上下来的……”林骁从不听戏曲,不知应当如何形容名伶,“唱戏先生,正在喝酒。”
    何未想了想,怕是有人为谢骛清引荐名伶,他不想打交道,才叫林骁想办法。
    她从耳上摘下了红玉耳坠:“找个盘子。”
    雅间里,谢骛清正心不在焉持着一只酒杯,一手斜插在军裤口袋里。
    “这樊梨花可是眼下最红的一个,”其中一位军阀幕僚笑着道,“今夜本要去六国饭店的,将军若想留下他,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穿戏装的男人两手持一玉觞,正要敬谢骛清,林骁进来,托着一个白瓷碟子,里边摆着一只红玉耳坠。
    大家都不解。
    谢骛清眼里有笑,将那耳坠子拿了,装入长裤口袋:“去请二小姐。”
    这话一说,众人全懂了,竟是那位何二小姐来了。这耳环显是二小姐在拈酸吃醋,让人送来给谢少将军咬的钩子。
    林骁见众人有了告辞的意思,心说,还是未来将军夫人有本事。
    林副官退了出去。
    很快,何未独自一个挑了珠帘,款步而入。
    她一见那唱樊梨花的祝先生,不觉笑了,这位名伶她认识,是七姑姑的好友。何未笑意未散,瞅见谢骛清斜后方立着的一位姑娘,端着白玉杯,生得白白净净的,十分清秀,衣着打扮也是一身白……
    她一抬眼,看谢骛清。
    谢骛清暗暗叹气。
    他让林骁想办法请走这批客人,就是因为他们带来了这么个女孩子。谢骛清怕事传到何未那里,惹她不高兴。林骁倒是“体贴入微”,直接叫何未来救场。
    一位幕僚忙解释:“这是我的一位远房妹妹,一直仰慕少将军,想来见一面。还请二小姐不要误会了将军。”他们想和谢骛清交朋友,可不想惹麻烦。
    “既二小姐来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这屋里的几位不愿告辞,也不得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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