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喜欢海棠,我也不会养……生怕养死了,”老伯指着书房里的一盆盆海棠说完,就念叨着说,“家里好久没人回来了,我也没吃的给小娃娃啊……啊,对,上个月将军让人从广西送过来柑橘,还有的,我去拿。山地养出来的柑橘,甜得很。”
    何未把斯年放到地板上,被书架上的几张照片吸引。
    她拿起一张谢骛清穿着最旧式军装的照片,看上去,该是他初被叫少将军的时候,也就是十七八的样貌。何未初次见少年的谢骛清,从这张旧照片里能感受到眸光是亮的。
    只是随年岁渐长,历经几次生死,元气大伤,眼皮褶子深了,眼窝也深了,眼睛里原来灼人的光被岁月盖住、藏住了。
    斯年到陌生地方害怕,两只手臂环住她的大腿,仰头看她。
    她蹲下身子,指着照片里那个穿着长军靴和立领军装的男人,对斯年说:“这是小姑父。”
    斯年一双大眼睛盯着那照片。
    这是爸爸。
    斯年如此想,看得更仔细了。
    第38章 思乡亦念卿(2)
    广东全境统一时,奉系成为当权军阀。
    奉系军阀因战事失利,曾求助于日本人,其后,日本关东军增兵奉天,助奉系打了胜仗。这一事被京城报业揭露,引起轩然大波。
    同年,《京报》主编和《社会日报》主编先后被奉系军阀执行枪决。
    《京报》停刊后,那个记者来找何未。
    两人聊到邵主编在刑场上,对监刑人抱拳说了句“诸位免送”,言罢大笑赴死。
    说着说着,记者便红了眼。她听得更是难过。
    “二小姐,”记者胡盛秋对她说,“这次我们没法合作了。”
    她这一年想做收音机和无线电业务,苦于市场打不开,想找《京报》合作开一个电台,每天用无线电播报新闻,先试着培养市场。
    她为此还拟定了播报内容,上午就是货币兑换消息,晚上新闻,再晚就放放留声机……
    如今报纸停刊,只能暂时搁置了。
    “来我这里吧,”何未对他说,“帮我做电台。”
    她接着道:“强国之途千千万,实业也是一条路。现在市面上都是洋机,若有一天洋人不卖给我们,就会变得很被动。如果我们能生产自己的,就不怕了。”
    等发展起来,家家户户都会有。
    “不过至少要十年,你才能见到行业繁盛,”她认真说,“这棵树要耐心种。”
    她看中胡盛秋做记者的眼界,来拓展新行业。
    而对胡盛秋来说,这是另一个世界,他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回去考虑两日,再给我答复。”她说。
    两日后,胡盛秋再到何二府,下了决心,投身实业。
    当夜,她得到一个好消息,北伐开始了。
    均姜见她整夜高兴地撑着下巴看斯年练字,等斯年睡了,将那一张张晾干的白宣纸收到箱子里时仍是笑容满面的,自是为她开心。均姜素来稳重不多话,难得问了句始终不明白的:“为什么我们家不南下?”
    她笑:“我一直做内陆航运,正是做着南移的打算。”
    这几年忙忙碌碌都是为了南移。
    强龙不压地头蛇,做生意也是如此。何家航运再大,往南去抢人家的饭碗都是令人不齿的,也是极其危险的。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在无限扩大,抢占市场,于是这两年都与人示好,将北方和海外航路同人分享,换了南方的人脉资源。
    “不过很难彻底走,”她苦笑,“做生意的,尤其是做出大产业的,极难挪地方。不光我们家,任何一个省都不会放走当地的税收大户。这不是搬家那么简单。”
    但她想至少选一个折中的城市,发展轻工业产业。
    比方说,南京。
    ***
    北伐军进入武汉。
    南方来的人带了个竹藤方盒到北京办事处。方盒子里装着景泰蓝色茶叶铁罐,罐内有木塞子,拔|出|来,竟是满满的干桂花。还有一张字条:
    桂树成林,是为桂林。
    她闻着桂花香,猜这是谢骛清从桂林一路带到武汉的。
    这人真是浪漫,他浴血奋战,入了武汉城,该是收礼的人才对。却千里迢迢地准备了礼物,送到了她的案前。
    北伐势如破竹,不到十个月,已经从武汉到了江浙,很快进了上海、南京。
    一封从南方发出的电报几乎同时到了天津九叔家,内容极短:金陵四月槐香盛,盼一会。
    这正是她想做的。
    因怕路上有危险,何未决定不带斯年南下。斯年难过了一夜,极认真地写了一幅“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一点点卷好,装入硬纸筒,要她送给从未见过、却早就刻在心里的爸爸。
    何未带着这小礼物,在四月上旬的尾巴到了金陵。
    一下火车,她便见到谢二小姐的秘书。
    “何二小姐初到南京城?”
    “过去来过,不过是走水路,先到上海,再来这里,没坐火车。”她说。
    她看着火车站外的拱形雨廊,真是漂亮。
    汽车载她到了颐和路的一幢小楼内。
    书房里等着的并非小楼的主人谢二小姐,而是谢骛清的大姐。大小姐刚送走客人,听秘书说何未到了,说,要去洗把脸,好好梳洗一番再出来,搞得她也紧张了。
    书房门外传来高跟鞋的脚步声。何未立刻礼貌起身,只见穿着素色长袖旗袍的谢家大小姐端着秘书刚冲的茶,亲自端进来了。
    “快坐下,”谢家大小姐初见她,便说,“我去戴眼镜,方才忘在书房这里了。”
    谢大小姐将茶盘搁下,从一本书上拿起玳瑁边框的眼镜,戴上,回过身来,笑吟吟瞧着何未:“听你名字太久了,不自觉就忘了这是第一次见。”
    谢家大小姐年纪不小了,但一双丹凤眼里神采不减。若说谢骛清同她有何处相似,应该就是这双眼睛了,同样的眼角上扬,同样的眸光幽深。
    两人对视。
    何未年纪小了她一半,虽说是平辈,却像见长辈一般。
    谢家大小姐伸出手臂,主动上前,拥住她:“这样就好,不要紧张。”
    一个拥抱,冲散了不熟悉和拘束。
    谢家大小姐从心里早把她当自家人,很快说到北伐,没两句便停下了。
    “不说公务了,先说你和清哥儿,”谢大小姐笑道,“他从武汉过来的,已在路上了。我这个弟弟的行程一贯保密,连我都不清楚。耐心等两日。”
    谢大小姐似怕她等不及,又道:“至多两日就到,他也是迫不及待要见你。”
    何未笑着轻点头。
    “这一回,你们两个仔细商量一下,别再等着彼此了。革命夫妻分居两地是常有的,日子该过还是要过,看我三妹不就是?我和她都是和先生阴阳相隔,回想过去,常后悔没早结婚。”
    大小姐怕她跟着难过,解释说:“都过去了,怕你们遗憾,才提到这个。”
    她轻点头:“来前,我二叔也松了口,如此说过。”
    “那就好。”大小姐高兴起来。
    不知怎地,她一见谢家人就倍感亲切,像遇到了真正的家人。
    细想起来,她和谢骛清真是彼此等了很久。他已经三十二岁了。
    大小姐见了她之后,便离开了南京。
    她由谢二小姐的秘书陪着,留在小楼等谢骛清。
    那位秘书问她是否要逛逛南京,她笑着道,不急,须先处理生意上的事。
    上个月,胡盛秋已经到了南京,一直呆在刚收购的小制造厂里。这个制造厂是为无线电收音机做准备的,现阶段在生产小零件,诸如接线板和生产线圈这种。她计划三年内要生产变压器和电容器,从元器件开始,一点点做起来。
    翌日傍晚,胡盛秋和两个工程师带着机芯结构图,兴奋到小楼,在一楼会客的书房里展开给她看。
    因天黑的早,她刚开了电灯。灯突然就灭了。
    一室黑暗里,大家全愣了。
    外头路灯亮着,胡盛秋打开窗户,见路对面和隔壁的公寓楼全亮着灯。
    “怕是家里的电路问题。”厂里的工程师说。
    胡盛秋忽然关上窗,脸色有些变了:“怕有麻烦了。”
    外头有陌生的、穿黑西装的十几个人等在门口,还有军用汽车。胡盛秋多年来一直在和军阀势力周旋,对这种事敏感得很。
    公寓里的管家点了油灯,刚到客厅,大门已直接被人推开了。
    何未出了书房,看到十几个人影子快步走入,为首的人认出她:“这位可是何二小姐?”
    胡盛秋遇到这类事格外镇定,带着微笑抢先问:“诸位可知道,此处是私宅?”
    “当然,”对方在黑暗里说,“金陵有大变动,我们担心何二小姐的安危,特地过来,接二小姐去一个更安全地方。”
    二小姐的秘书循声赶到客厅。
    秘书上前,说:“这是我们家小姐的客人——”
    说话的男人也上前,亮出了一把枪。
    那秘书没料到竟能发生这种事,怕伤到何未,不敢妄动。
    “无论谁要见我,”何未看着亮出枪的男人,“都请不要伤害这里的人。尤其是我工厂里的工程师们,还有这些看房子的人。”
    她先把胡盛秋归到工程师里,再把秘书归到看房子的人里,故意弱化了他们的身份。
    这两个人只要不被一起带走,就能很快传出去消息。
    对方没多说,侧过身,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何未让胡盛秋去拿大衣,她穿上,跟着他们走了。
    她跟那位黑衣先生下楼,庆幸没过多纠缠,来人是窗口能看到的两三倍,根本不是小楼里边几个人可以应付的。
    对方还算客气,把她带到秦淮河旁的一个民宅,留了两个人在屋子里守着,便都撤出去了。来时,何未见车兜了几圈进这里,就想,如此多的民宅,水上如此热闹,她被关在这一间小屋子里,像碎石被投入大海,就算有人想找她,一时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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