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点头。
    只要他们能在南京政府的围剿下,顺利突围,他们那些军人势必会第一时间抗日的。
    轿车接了他们,前往早前的何二府。
    于上海决定返京后,打了一份电报给均姜,将早先遣散的老人都找回来,重新搬回何二府。同一时间,她致电天津,让两个婶婶收拾细软,搬回北平。
    轿车停在红漆大门外,两个过去的护院,撸起衣袖,顶着冷风,以热水清洗蹲于两侧的石狮子。热腾腾的水泼上去,冒起白烟。
    两人看到何未,面露喜色:“二小姐。”
    “嗯,”她问,“九爷一家到了吗?”
    “上午到的,都在收拾呢。”
    何未牵着斯年的手,走上石阶,进了院子。
    家里人手脚利索,不过一日夜,东西院全收拾妥当了。
    她把斯年交给扣青,先去了东院,探望九叔。
    九叔把大书房的院子收整出来,茶室成了卧房,倒是没动书房大格局。她绕过屏风,九叔正在卧榻上斜倚着,恍惚有了何知行过去的影子。
    小婶婶收走药碗,九叔感慨望着她:“若不是天津有变,不会给你去电报的。”
    她把羊毛毯子盖到九叔膝盖上:“路上听说了,天津不如北平太平。”
    九叔大略给她讲了日本人于天津日租界悄然运走逊清皇帝,筹备在东三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的事。“前清那个格格,联合青帮做了个局,用箱子把前清皇后藏着,运去了关外,”九叔叹气,“凑足了一对帝后,这是真要重新登基了。”
    面对逊清皇帝的选择,那些前清遗老遗少分了两派,心有家国的并不支持皇帝去做日本人的傀儡,不少人离开了天津,放弃了这种丧权辱国的复辟梦;可仍有顽固的人,认为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大清复国在即。
    “那些个走的,倒是有几分骨气。”九叔评价。
    叔侄二人,自东三省谈到天津,再到航运。
    “几个江湖帮派有主张抗日的,也有和日本人勾结的,自己人先闹起来了。天津港是北方最大的港口,虽地处关内,但日本人的势力大,不好应对,”九叔眉头深簇,低声道,“你须考虑清楚,倘若天津沦陷,当如何做。”
    她听出九叔的意思,迟早要有取舍。
    “何家是不会在沦陷区做生意的,”她答,“更不会为日本人运送货物。若天津北平沦陷,何家航运在北方的航路将会彻底关闭。”
    九爷微微颔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轻敲着扶手:“二哥在,也会如此决断。”
    “但在长城未破前,航运一直在。”她道。
    何知卿大病未愈,元气大伤,说到这里已没大力气。
    天津办事处被查封当日,何知卿已请昔日老友运送天津寓所地下室内的航运资料入京,堆满了西院儿的书房。
    何未绕过堆得半人高的红木箱子,于卧榻上坐下,望着箱子山后多宝格隔断墙的一角,上头原样原位,摆着那座自幼买来的自鸣钟。不知怎地,浮现出谢骛清送来几盆海棠和一句“以命相酬”那夜,两人握着电话你来我往的打哑谜。
    “谢骛清,”她和那座自鸣钟两两相望,停了好一会儿,轻声又道,“清哥。”
    她偏过头,盯着老式的电话机……想象谢骛清的样子。
    他于百花深处的卧房内,挂上佩刀和军装,背对着珠帘的样子。那是她清俊的少将军。
    ***
    月色中,谢骛清头戴毡帽,一副本地工人打扮,带着两个同样装扮的警卫员,跟随火车站的人流,进了码头。
    上海南外滩十六铺码头,被南京通缉的谢少将军,顺利登上一艘何家客轮。
    三等船舱的房间,仅有一张可拉开的双人沙发床。白炽灯泡上蒙着灰尘,沾染黄渍。
    “后半夜有客人,”谢骛清低声道,“你们准备一下。”
    两个警卫员给枪上了膛。
    “不用,一个老朋友。”他道。
    客轮驶出港口后,警卫员照谢骛清的意思,离开房间。
    走道外,有形形色色的人聚在各自房门口,操持着全国各地口音,畅想着前往香港后的生活。两个警卫员以家乡话融入旅客当中,探看走廊旁的情形。十点整,船舱走廊的灯突然灭了,聊性正起的旅客们抱怨着,有的回了房间,更多上了甲板。
    人渐少了,直到无人再聚此处。一位穿着南京政府军装,军衔骇人的中年将军走下扶梯。
    他推开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门。
    因走廊被有意断了电,房间里亦无灯光。
    月光透过长条形窗玻璃,给了这里一丝属于人间的光。
    谢骛清坐在凳子上,指尚未拉开的沙发床:“腿伤复发,站不久。抱歉,先坐了。”
    孙维先借月色,看着“落魄”的谢骛清。
    昔日北上,谢骛清身着蓝色呢子大衣,外套上别着高级别领章,颀长的身影无论是出现在码头、天津利顺德,还是六国饭店和北京饭店,甚至在正阳门火车站,都是令人不敢直视的谢少将军。而今夜,在面前的男人,身着对襟中式上衣和灰布裤子,一双旧布鞋踩在脚下。衣服破旧为乔装,但他的手再无夹着香烟的潇洒,而有着久经风霜的粗糙。
    两位老同学对视着。
    “看你这样子,真想不到是个曾被称作‘误卿’的男人,”孙维先替他感慨,于沙发上落座,“只要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去南京政府任职。”
    谢骛清笑了笑。
    “你这个人,拿定主意就难改,我清楚,”孙维先道,“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前几次围剿,你们虽然逃过去了,之后就没那么容易了。兵一次比一次多,那些军阀也和南京达成协议,一同配合围剿,你们迟早要输的。”
    谢骛清照旧微笑,不语。
    孙维先没想到有一日和他对立,当初在学堂内,和人争论维新,他们两人历来是一派的。后来反袁,再到北上和谈,两人都是比肩而战……“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你教出来的,见到你自然怕,但我们是同一个战场出来的。你在我眼里不是清哥,是谢骛清,谢山海。”
    “谢山海,”孙维先严肃地问他,“你忘了当初推翻清政府的初衷是什么了?为了主义之争,这场仗打得值得吗?”
    谢骛清和老友对视,启口道:“如果你把此战看得如此狭隘,你们是注定要失败的。我问你,辛亥革命前,戊戌六君子为了什么?再往前,甲午海战葬身海底的将士为了什么?再往前,岳飞为何?而班超为何?将士为固守疆土,你们拥护你们的主义,却忘了家国故土。”
    “中国历代将帅,有不战而驱敌兵的,从未有不战而丢国土的,”他亦严肃盯着孙维先,“北伐中断,你们失了对朋友的义。在黄埔,逮捕杀害自己的老师,你们失去了为学生的义。山东济南,绕路而行,东三省不抵抗,撤兵入山海关,你们失去了家国大义。无论大义小义,皆可抛舍,不是我忘了初衷,而是你们。”
    他说得平静,如同过去每次在学堂里和留着辫子的老师争论,争论租界,争论丧权辱国的条款。
    “上学时,你我都喜欢的一句话。我想,你已经忘了。”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这是少时,他二人以笔就墨,挥洒于学堂墙壁上的豪言壮语。
    “你们是活着入了山海关,你们的国与家呢?”谢骛清眼底有了隐忍的怒意,“你方才提到谢山海,而谢山海是为什么抛家舍业上战场的?”
    是为山,为海,为收回华夏每一寸土地。
    那夜,老友离去。他背靠船舱,坐于沙发床内侧,阖眸休息。
    谢骛清常年在山林作战,潮湿地带让骨伤复发,后来夜渡漓江,更让伤势加重。他本不愿离开战场,但一个将领的腿极为重要。趁着反围剿大胜,他悄然离开红区,由秘密通道前往香港医治旧伤。
    为隐匿行踪,等到客轮抵达香港,谢骛清终于联系了何家省港办事处的人。
    莲房接到电话,声音抖得厉害,给了谢骛清一个地址。在皇后大道。
    谢骛清这身打扮不适宜叫黄包车,他问秘密交通站的负责人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去了繁华的商业区。一个小公寓门前,莲房红着眼,眼看着风尘仆仆的谢家少将军推着自行车,停靠在楼下红砖墙旁。
    “少将军……”莲房看着他,“你这样……小姐看了……”
    “她看不到,”他笑着,脚步缓慢地迈上台阶,“继清醒着,还是睡着?”
    “刚醒,电话挂断就醒了。”莲房忍着眼泪,为他推开公寓铁门,里边住着两户人,一户是何家航运的老客人,另一户就是继清和莲房。
    小公寓里,没有多余的外人,奶妈被莲房以借口支开了。
    尚不会坐的小娃娃,在摇篮床上,对着面前拴着的一个小玩意儿,摆着右手,嘴里咿呀呀的。他摸不到,够不到,但坚持不懈,仿佛认定自己总有一日能摸到似的。
    “小姐塞在继清的包袱里,带过来的,我看拴着一根红绳,就给他绑在摇篮上玩了,”莲房解释,“我擦过了,干净的。”
    一条细细的红绳,拴着个小小的寿星公。
    第61章 月是故乡明(1)
    短暂的寂静后,谢骛清问:“有没有浴室?”
    婴儿太小,他只能远观。谢骛清于三等船舱住了几日,没条件沐浴,到了港口码头,徒步到秘密交通站,除了伤腿消毒,周身没消毒清洗,不敢靠近自己的儿子。
    莲房领他去了一间小浴房。
    浴缸旁的金属架子上,搭着他于京中习惯穿的白衬衫和军裤。“小姐让准备的,怕将军来了,没衣裳换洗。”
    沐浴后的谢骛清,于瓷白浴缸边沿坐了。
    砖灰色烟灰缸旁,摆着飞艇香烟和一盒火柴。他撕开细长的银封条,打开香烟盒,轻在掌心敲出了一根细白的香烟。
    他的西府海棠还记得,百花深处的多宝格隔断墙内,那个瓷碟里的香烟牌子。
    得妻如此,此生何憾。
    谢骛清抽到一半,把香烟斜摆在烟灰缸上,翻找出剃刀,把面颊刮干净。他对着镜子,以两手将额前的发向后理,露出一双眼眸。
    莲房没留在卧房,将全部时间给了初次见面的父子。谢骛清趿拉着皮拖鞋,离开浴室,半靠在床头,看着从摇篮抱出来的小娃娃。
    眼睛像他,丹凤眼。鼻子和嘴,像未未。
    “你妈妈很想你,知不知道?”他低声对继清问。
    “日后,要孝顺她,”他对儿子说了第二句,“照顾她。”
    小人儿攥住他的手指头,攥得极紧。
    素未蒙面的一大一小两人,沉浸在这种无法割断的血缘关系里。谢骛清想象不到,未未如何生下这样大一个孩子。他俯身下来,亲了亲孩子的面颊,奶香渗入他的骨血。
    战场残酷,他无法带一个孩童在身旁。
    战区的人都选择将妻子和幼子送走。如若夫妻二人皆要上战场,则托付给友人、红区的老乡家寄养……有人自此再没见过亲生孩子,骨肉分离。与之相比,继清已是幸运,有能照料看护他的香港何家。
    “等仗打完了,带你回贵州,”他轻声道,“去看家里人。”
    自鸦片战争被割让给英国人后,香港人既不认同自己是大清子民,亦不认为自己是英国人,还是沿袭了广州的民俗文化。这几年来这里的人除了为避难,就是想赚钱糊口。
    他趁继清睡了,离开公寓,独自踟躇在香港最繁华的皇后大道上。
    此处黄包车夫喜好戴个大斗笠,着布褂子和及踝的长裤,三两聚在一处等生意。
    英国人雇佣的印度兵吹着小号,正在街道正中游行。因香港气候炎热,印度兵们戴着头盔,上身军绿短袖,光着腿穿着高筒长靴,踩着白色小军鼓敲出来的步点,在军官英文的号令下,立正、整队。
    民众围观一旁,谢骛清隐在人潮里,在一个石柱子下听人聊到关外,谈论关外战争。他在北伐前,长住广州,精通粤语,听得懂。他两手负在身后,听寻常的租界民众忧心内地,是否会像印度一样,彻底沦为殖民地,说到后头,竟开始争论是做英国殖民地好,还是被日本人占领更好。
    戴着礼帽的年轻男人,现身石柱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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