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你讲过。”谢骛清道。
    “还有一段,哥哥私下给我说的,”她轻声给他讲,“他有喜欢的女孩子,是他的学生。他留学时在一个华人家庭做家教,教人家的。后来,二叔从牢里出来,再没联系过。”
    “我二叔年轻时,在京中颇有名气的,”她继续道,“不比你这个谢少将军差。”
    “何二先生的风姿样貌,确在骛清之上。”谢骛清附和。
    “我若是那个女孩子,同二叔有过情分,再遇到旁人,怕是难以入眼了,”她凝视着谢骛清道,“昨夜见你酒醉,怕说了你听不懂。谢骛清,你确实误了我,在百花深处,你就不该让我看到你。”
    谢骛清和她四目相对。
    她笑:“不该好好的军校不读,偷跑出去,参加辛亥革命。不该,打仗打得那么好,名气大得让人害怕。”
    谢骛清被逗笑了:“是谢某的错。”
    “不该让我七八岁的年纪,就听说了谢骛清这个名字。”
    “是,”谢骛清轻声附和,“谢某的错。”
    “那天我知道你是谢骛清……”何未小声埋怨,“一夜未眠。”
    谢骛清静看着她。
    良久后,何未才道:“我们家都是至字辈的,我过继给了二叔,才改了名字。我的名字,你该猜不到是何意。”
    他摇头。确实猜不到。
    何未凝住他,轻声道:“不知前路如何,却知,前路为何。”
    烛火闪动,无声无息。
    谢骛清仿似见到许多过去的影子,有名的无名的,不计其数。
    “取得就是‘为何’二字。”她最后道。
    8月5日,在日军和南京政府的双重压力下,冯玉祥通电全国,撤销抗日同盟军总部。
    三日后,日伪军大举进攻,多伦再次沦陷。
    吉将军坚持率军抗日,带领余下数千人,和日军、国军周旋于长城内外,最终不敌。
    次年,曾收复多伦的主帅——吉鸿昌将军被害于北平陆军监狱。
    ***
    “吉将军第一次被特务逮捕时,在押送去北平的路上,讲到关外的抗日战场,感动了押送的军官,被偷偷放走了。后来在天津法租界,被设计逮捕,带回了北平陆军监狱。”
    何未在火车包厢内,缓缓拉上车窗的布帘,对从南京上车,前来接迎的军官说:“吉将军辞世前,留了一首诗。”
    “卑职听过。”军官肃声道。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一代抗日名将的诗词,字字带血,谁不曾闻。
    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
    每一日,从北方南下的实业家不计其数。
    《京报》主编汤女士舍弃全副身家,撤离北平,《京报》正式停刊;
    天津久大精盐公司,那个生产出国产第一袋精盐,浪漫得在盐袋上印出海王星的企业家,因日本人入侵平津,关闭盐厂,带着设备南下;
    ……
    何未也如先前所言,一旦北平沦陷,举家迁移,绝不留一艘轮船为日本人所用。
    “国势多危厄,宗人苦播迁。南来频洒泪,渴骥每思泉。”斯年在金属车轮碾压铁轨的震动声里,轻声念着课本上的诗词。
    “这句诗,说的正是‘衣冠南渡’,”何未道,“历史上有数次北方士大夫,还有学子们的南迁,都是因为外族入侵,或是战乱。”
    斯年细品“衣冠南渡”四字。
    车厢门突然被扣响,陪坐的军官走过去,把车门推开一条缝隙,和门外人低语数句,回身,低声道:“京汉火车站到了。”
    “是武汉到了吗?”斯年小声问。
    “对,是武汉。”她答。
    武汉,她从未来过。
    全民抗战爆发,国共再次合作,南京政府从10月底开始往武汉迁移,四大银行和各国驻华大使也先后迁至武汉。江城成为战时政治、经济的中枢。
    同一时间,致力于抗日救亡的各界人士,全都汇聚在了这个九省通衢。
    这趟南下的列车上,不止有军官、企业家,还有文艺界的名人、报业先驱和背井离乡的流亡学生。隔着一道门,已闻隔壁车厢的喧嚣。尤以年轻人们亢奋收整行囊、争相下车的言语对话最清晰。
    斯年仿佛被感染,迫不及待地把课本塞进书包。
    虽何未没讲,但小女孩冥冥中感觉到,在武汉能见到阔别已久的父亲,还有从出生就被藏在香港长大的弟弟……
    “弟弟会叫姐姐了吗?”她小声问,背上书包。
    何未轻点头:“会叫了,会背诵的诗词,比你小时候要多。”
    他们随人流下车。
    京汉火车站始建于清光绪年,是当年第一条长铁路的南端终点站。何未幼时,二叔南下,她问,这一趟要去哪?二叔在正阳门站台上,朝南指,讲说:到这条铁路的最南处。
    如今,她算是亲眼见到了这座法式建筑。
    她牵着斯年的手,自车站正门走出。石门正上方,有一只展翅的苍鹰,俯瞰人海。
    人头攒动的车站外,何知妡一身天青色儒衫长裤,长发被绑成一个大辫子,垂在身后。她负手而立,于一辆黑色轿车旁,遥望何未和斯年。
    斯年几步跑过去,拥住何知妡的腰,闷声道:“七姑奶奶。”
    何知妡不禁笑,摸着女娃娃的头发,吩咐两江航运办事处的人为何未一行人搬运行李。她同何未大略讲了,长江沿岸码头的运卸货和客流情况,待坐到车上,才认真盯着何未的眉眼看:“此一时,我又与上一回见大不同了吧?年年岁岁催人老啊。”
    何未一怔,瞧见七姑姑已显疲态的眉眼,莫名想到离开北平前,在京郊的某个小院子见到的那位祝先生:“有一位先生,被日本人几次登门拜访,想请他出山。他说,只想种菜,不愿再披挂登台。”
    七姑姑也是一怔,随即笑。
    “他可是唱樊梨花的人,”何知妡轻声道,“怎会为日本人披挂?”
    樊梨花,昔日征西兵马大元帅,凭借一柄九凤朝阳刀,平定西北边患的巾帼英雄。
    “我问他,可有话给你。”
    何知妡笑着说:“你倒是好,一见面便提旧人。”
    “他喝了半盏茶,说,问问她,白日里可好。”
    何知妡默了半晌,难得露出小女儿的一面,目光下行,忆起少时:两人学艺,师父不同,练功辛苦,能见的机会不多,每每在院子的回廊里碰上都天黑了,祝谦怀都尽量在女妆下保持着男儿本色,腰杆笔直,盯着她瞧两眼,讷讷问句:白日里……可好?
    轿车在路上行驶,车后座有着片刻的安静。
    何未不愿惊扰姑姑,握着手袋,隔着珍珠刺绣的软布,像能摸到那张纸。那是一封电报:
    江城冬寒梅香起,盼一会。
    第78章 华夏万古长(2)
    “今晚接待晚餐,有两边的军官,还有四大银行的金融大亨,运输业的、各地商会的人,学界的人,” 何知妡低声道,“战时一切从简,没有任何演出节目。”
    何未“嗯”了声。
    她在抵达前,就在电话里和姑姑说到今晚的接待晚餐。
    这是一个低调正式的各方会面。
    战火已蔓延华北地区,时局紧迫。长江南北两岸将是下一个战场,今晚见面的人,都要配合抗战,保证战时经济的发展,学子们能在动荡中继续完成学业。
    运输业在其中承担了很大的责任,须一同配合,安排转移学生、平民、粮草,还有军队和民族企业的物资。
    “不知道他到没到武汉,”姑姑轻声说,“不过如今国共合作了,他们的行程也没有那么危险了。”至少不用一面抗日,一面提防被特务逮捕。
    “他说,大概在这两日到武汉,”何未道,“具体日期未定。”
    电文简短,不会提及到招待晚餐这种事。
    不过她猜,谢骛清的行程多少和这次的会面相关。
    接待晚餐的地点在山陕会馆。
    姑姑让另一辆车先回住处,她和何未往会馆去。轿车停在一扇石雕大门外,何未和姑姑下了车,车直接开走,两人步行进了大门。接待的人问清他们的身份,在名单上勾画了“何氏航运”四字,带他们进了晚餐的厅堂。
    他们到得晚,全部桌子都坐满了人。
    何未和姑姑从最右侧的偏门进去,被引到商会旁的一桌。林稚映看到何未时,略顿住和身旁人的交谈,何未先对她颔首,招呼过后,径自落座。
    菜早上了桌,今日全素,未有山珍野味和海产,倒是有酒。
    最东面的十个桌子空着,等最后一批人的到来。
    “今日火车站查出日本间谍,”一旁杜氏航运的老板道,“有几趟列车上的人被耽搁了。”
    话音未落,石门外已有接迎的寒暄声。
    很快,几十个军人模样的男人步入。今日晚餐有许多各界的人,男人都是长袍或是西装,那些军人也都难得换下戎装,与在场学者和商界的人保持了同一便装。
    何未在那一张张陌生面孔中找寻谢骛清的身影,可惜没有。失落的情绪袭上心头,但她很快释然,不在今夜出现,后两日也该到了……
    “骛清兄。”石门外,有人低声招呼。
    何未心一颤。
    石门处,先进来了几位将军,最后露面的正是谢骛清,他身旁就是方才招呼的昔日旧友孙维先。一个刚从延安来,一个自长沙赶到。
    谢骛清像许久未穿过便装了,外衣并不合身。他面颊比过去更瘦,因年龄渐长,眼睛比过去愈加深邃,像蒙了一层岁月风霜。
    历经了反围剿和长征,他和一同到场的八路军将士们一样,从面容看,明显比同龄的国军将领更沧桑。长征的痕迹,落在他们的眉眼,和他们举手投足之间。
    何未遥遥望着他。谢骛清坐到一个空椅子上。
    数年未见,两人相逢在一个公开场合,却让她有了紧邻而坐的安心感。
    “二七年到现在,十年了,”姑姑轻声道,“十年,他们被屠杀、追捕,到今天,竟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那些下手屠杀他们同袍的人吃饭……”
    姑姑摇头,轻叹:“其胸襟,远非国民政府可比。”
    “为了抗日,”何未轻声回道,“面对外敌,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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