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杀了他的人的徒弟。
    他现在还记得剑身刺进身体时,单明修的那句,你是魔?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单明修也会有这样冰冷无情的声音。
    手腕处的铃声叮当作响,扰得他心烦,殷离舟猛地拽住红线,很快手腕处便红了一片。
    但铃铛还是扯不下来,应该是被人下了咒。
    以他现在这点灵力也探查不出什么,只好暂时放弃。
    手掠过脖颈,殷离舟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来到镜前,仔细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了起来。
    只见一道黑色的细线深深地埋在他的肌肤里。
    因为太过细小,殷离舟刚刚竟然没有发现。
    这是罪枷的痕迹,上一世他戴了一辈子,按理说殷离舟已经死了,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幅身体上?
    而且竟没有任何痛苦。
    殷离舟抬手轻轻抚摸着颈侧,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单明修有没有发现过这道罪枷?
    毕竟这是魔族特有的罪印。
    如果被他发现了的话
    殷离舟想起上一世的一剑穿心。
    仿佛被人用针刺了一下。
    他转过头来,看着镜子中那副陌生的面孔,手指紧紧攥起。
    以他现在这点破灵力,别说报仇,自保都难。
    不行,他绝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他得尽快回到魔域。
    打定了主意,殷离舟便重新躺到床上,一觉睡到了傍晚。起身吃完少年给他送过来的晚饭,转身又躺了下去。
    直到子时刚过,整个却隐山一片安静,殷离舟才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穿好自己的衣服,找来一把匕首,又画了几张低等的符咒塞在身上防身。
    本想再装几锭金银,结果翻遍房间,别说金银,值钱的器物都没有。
    殷离舟万万没想到堂堂却隐山掌门居然活得这么潦倒。
    气得他拿起桌上的毛笔在雪白的墙上留下龙飞凤舞的穷鬼两字,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虽然世间已过百年,却隐山却没什么变化,他驾轻就熟地来到后山,走了晚上无人夜巡的小路。
    虽然他努力走快,但这幅身体实在差劲,一个时辰过去,还没走完一半。
    白日的却隐山恢宏雄伟,但一到夜里,却是另一番模样。
    尤其是后山,因为少有人来,更是一片荒凉,而他怕被发现连灯都没拿,因此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好不容易走到了半山腰,殷离舟累得不行,无奈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休息。
    谁知还没一刻钟,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
    殷离舟立刻站直了身体。
    虽然身体不行,但敏锐度还在。殷无舟迅速俯身捡起一根棍子,转过身来查看起来。但后面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周围愈发安静,殷无舟心中升起一丝不妙,没再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他一动,身后的声音立刻跟着响起。
    殷无舟这下确定,他的身后有人,或者也可能不是人。
    后山少有人来,因为什么东西都有。
    有奇花异草,也有妖类灵兽。
    但身为修仙之人,一般都不会将这些放在眼里。
    因此后山从来没有人管过。
    若是以前的殷无舟出现在这里,方圆百里绝对连个屁都不敢有。
    但是现在就不一定了。
    就凭他现在这点灵力,谁弄死谁还真是个未知数。
    以他现在的灵力,也没办法探测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只能强撑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大步向前走着。
    一般捕猎时,谁先害怕谁先死。
    那东西跟了他许久,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殷无舟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近了许多。
    他故意放慢脚步,握紧了手中的棍子。
    身后的呼吸越来越近,殷无舟猛地停下脚步,转身一棍子打了过去。
    一声哀嚎响起,接着是什么急速后退的声音。
    殷无舟转过身去,发现身后跟着的是一头雪狼妖。
    虽然这头雪狼妖看起来品级不高,但已快化灵相,可不是他这点灵力够对付的。
    那雪狼妖显然被殷离舟这猝不及防来的一下打懵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绕着他踱起步来,似乎在等待着最佳的进攻时机。
    雪狼妖应该很久没有进食了,嘴巴大张着,鲜红的舌头吐在外面,大滴大滴的口水砸在地面上。
    给殷离舟看得一阵恶心。
    不行,他今天就是从却隐山跳下去也不能让一头狼给吃了。
    不仅丢人,而且恶心。
    那头雪狼妖似乎也察觉到了殷离舟刚刚不过胜在出其不意。于是舔了舔嘴唇,不断靠近。就在他们之间距离只剩下一丈不到时,猛地一跃而起,向他扑了过去。
    殷离舟在他跳起的那一瞬间,突然躺下,那头狼直接从他身体上跳了过去。
    打是打不过,只能智取。
    殷离舟干脆眼睛一闭,装起死来。
    雪狼妖被他弄得一懵,但也知道这其中可能有诈,绕着他的身体转起圈来,试图发现破绽。
    但殷离舟始终一动不动,胸口连起伏都没有。
    雪狼最终还是因为饥饿先败下阵来。
    走到他身前,试探性地碰了碰,然后张大了嘴巴。
    有口水滴在了殷离舟脸上,他硬生生忍了下去。
    雪狼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张嘴向他侧颈咬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木棍突然卡进它的嘴里,接着殷离舟迅速从腰侧掏出一张定身咒贴在雪狼妖的肚皮上。
    殷离舟自知这点儿灵力撑不了多久,而雪狼妖的弱点是舌头,于是强忍着恶心伸进它的嘴里,手起刀落间,一截鲜红肥大的舌头便落在了地上。
    雪狼疼得眼白上翻,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连声都发不出,只能喷洒出大片的血迹。
    殷离舟站起身来,嫌弃地把自己的手往衣服上使劲儿抹。
    太恶心了。
    三天之内他都不想再吃任何东西。
    殷离舟将手中沾满血迹的匕首在雪狼妖的皮毛上蹭干净,收回腰侧准备离开时,垂在腕骨的铃铛突然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响声。
    殷无舟愣住。
    今天一天,他还是第一次听这铃铛叫得这么响。
    殷离舟抬起手腕,正准备查看,却听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还未抬头,便见一双雪缎青底的皂靴出现在视野里。
    蚕丝白的衣摆随风轻轻摆动,金线绣成的仙鹤图案时隐时现,再向上是一把竹青色的剑。
    殷无舟抬起头来,望向眼前的人。
    依旧是熟悉的剑眉、凤目、薄唇和不近人情的冷峻。
    但和百年前不同的是,他不知何时多了一头白发和看起来病恹恹的身体。
    时光仿佛在此重合,殷离舟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他和上一世一样。
    举起青冥剑对准了自己。
    第3章 相逢
    明知现在已经换了一副身体,单明修应该没那么快发现。
    但看到他对准自己的剑,殷离舟还是觉得有寒意自心中寸寸升起。
    心中似有什么涌出,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他很想走上前去问问单明修,是不是还要再杀他一次?
    却只能生生忍住,强作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喉头滚了几滚,硬挤出了一句,师尊,你
    单明修定定地望着他,眸中微起波澜,握剑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下一秒,却突然执剑向他直直刺去。
    殷离舟不知是哪露出了破绽,愣了一瞬,随即转身向左侧的崖边跑去。
    即使今天跳崖,他也不愿再经历一次单明修的一剑穿心。
    然而刚迈开步子,单明修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垂在腕上的铃铛因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像索命的咒符。
    殷离舟心中发寒,再不愿看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凌厉的剑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接着是沉重的肉/体落地的声音。
    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殷离舟睁开眼,抬头看去,单明修正站在他的身侧。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块白布,将剑上的血一点点擦拭干净。
    而刚刚那头雪狼妖正躺在地上,喉咙处被破开了一个血洞,暗红色的鲜血汩汩流出,染了一地鲜红。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殷离舟下意识向后退去,还未动作,手腕又一次被人握住。
    殷离舟强忍着想要一把挣开的冲动,做出一副委屈害怕的模样,手指使劲掐着大腿,硬逼出了几滴眼泪来。
    师尊,你怎么才来?吓死我了。殷离舟拽着他的袖子先发制人道。
    从开口到红眼不过几息之间,殷离舟完成得可谓一气呵成,他自己都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然而单明修却没有言声,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看似平静,却有什么在其中涌动。
    殷离舟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那小孩儿不是说单明修很宠他吗?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赶紧安慰,这是什么反应?
    两人僵持一般对视着,这本来就是他徒弟的皮囊,殷离舟不信他这么快就能发现。
    干脆坦坦荡荡地回望着他,任他打量。
    虽然时间过去了百年,但除了一头白发,单明修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大变。
    只是唇色苍白,带着显而易见的病气。身体看起来也单薄了许多,身上蚕丝白的掌门服显得空空荡,整个人如天山之雪,仿佛下一秒就会消融无迹。
    殷离舟的心中涌起一丝好奇,究竟什么事儿能让单明修这样的人耗尽心力。
    神游间,单明修终于移开了目光。
    殷离舟本以为他会询问自己为什么在这儿?正在脑海中疯狂寻找说辞,却见单明修的目光转向了他的手腕。
    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擦过他的腕骨,带起轻微的痒,清冷地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什么时候受的伤?
    殷离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是自己白日扯铃铛时留下的痕迹。
    殷离舟心中有些不安,单明修虽为人冷淡,心思却是细腻,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被他发现些什么,因此含糊道:不小心。
    单明修似乎信了他的说辞,没有再追问,平静地望着他,只是手中却越来越用力。
    随我回去。
    殷离舟闻言,心中闪过一丝怪异,单明修没问他为何会在这儿?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原主以前也这样跑过?
    无论哪种情况,现在都已经不是逃跑最好的时机,殷离舟只好先认命。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点点头,打算下次再寻机会跑出去。
    回去的路上,单明修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
    殷离舟求之不得,立刻与他拉开一步远的距离,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然而无论他走得是快是慢,单明修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不知为何,殷离舟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刚刚两人对视时,他看到的单明修额上的细汗和微乱的发鬓。
    明明百年之前,端方如玉,最重礼仪的清挽公子连杀人时都不会让血溅上衣摆。
    百年后的清挽仙尊却会为一个傻子失了分寸。
    真是可悲可笑又可叹。
    殷离舟想着,面无表情地抬起脚,每一步都重重踩上前面人的影子。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回到了单明修所住的倾梨院。
    看到单明修抬手推门,殷离舟这才想起墙上还被他写着偌大的穷鬼二字。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殷离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那两个大字实在太过显眼,引得单明修脚步一顿,然后目光落在了殷离舟身上。
    殷离舟露出一个毫不心虚的笑,随口胡扯道:练字。
    单明修望着他,微怔了片刻,垂眸淡淡应道:嗯。
    殷离舟走了大半夜,此时早已累得不行,懒得去猜他的心思,连鞋也没脱便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对着单明修道:师尊,我困了。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里是单明修的房间。
    灯火燃烧,温柔地照亮半个房间。
    而单明修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眼中似有什么交织,晦暗难辨。
    殷离舟懒得去猜,直接闭上了眼。
    然后就听单明修回了一声低低的,好。
    接着走到桌前,为他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殷离舟微微睁开了眼。
    只见单明修缓缓转过身去,指尖轻抵着桌沿。
    好好休息
    后面他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殷离舟并没有听清。
    当然,他也不在意,转身合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殷离舟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身上的被子顺势落了下去,
    殷离舟愣了一下,他昨晚睡觉时并没有盖被子。
    接着脖子微沉,有什么滑到了他的面前。
    殷离舟低头望去,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深红色的玉,明艳如正在燃烧的火焰,入手时带着温润的暖意。
    这应该就是昨天那小孩儿说的火玉。
    殷离舟轻嗤一声,将玉随意扯下,扔到了床上。
    接着转身下床,却发现脚上的鞋不知什么时候也已被褪去,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前。这一丝不苟的模样,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
    殷离舟坐在床边,怔了片刻,低下了头,目光落在系着红绳的左腕上,他抬起手,闻到了清淡的药香。
    殷离舟的手凝了一瞬,然后缓缓垂下,落在床边。肩膀也塌下了一点。
    他差点忘了,单明修确实是惯会照顾人的。
    从八岁到十八岁,都是单明修一手将他带大。
    只是时间过去得太久,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
    但就算想起来又怎样呢?
    单明修的关心,纵容早就换了对象,还能不能想起他都是个问题。
    想到这儿,殷离舟嘴角的笑变得讥讽了几分。
    笑单明修,也在笑自己。
    他重新伸了个懒腰,振作精神,然后利落地站起。
    正准备出去,却见大门被人推开。接着,昨天那个少年端着一碗面大步走了进来。
    啧,掌门真是料事如神。
    殷离舟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少年却没解释,只是将面放在桌上,然后警告他,先别吃,我去给你端水,洗漱完再吃。
    嗯。殷离舟懒懒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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