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那是钻心的疼!
    一路上,李光启一直都无比痛苦。他极力地按住右眼,随着另外二人跌跌撞撞地狂奔着。他们不敢停下来,因为这是冉鹏用命创造的机会。
    可自己的眼睛究竟是怎么了?
    那种感觉,就仿佛是瞳仁处粘着一团火焰,静谧而旺盛地燃烧着!
    “亢哧——”
    一步没踩稳,李光启整个人跌倒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湿漉漉的泥浆激入眼中,让近乎失去理智的他有了片刻清醒。双手处传来一股混合着冰冷的剧痛,十指径直地怼在了泥浆下的地面上。戚卫光忙将他搀扶起来。身后的赵国强没了支撑也差点倒地,多亏他抽戈立住,这才没有落得李光启那样的下场。
    人老了,没有年轻的时候中用了。
    眼下又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搏杀与逃亡,正是到了体力消耗去大半的时候。他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空气,每吸一口气,都有数不清的雨丝趁乱飘入嘴里,呛得他一阵咳嗽。
    “光启哥!”
    戚卫光摇晃着他的身体,李光启现在已经快没劲了,几乎全身的重量都托在了戚卫光的两手上。他的双臂随着身体的摇晃一前一后摆动着,如寒风打着的秋千,竟有些渗人。
    “放开我吧小戚,我……我八成是和那秦爆打的时候眼睛里飘进去丧尸血了。你们快走,别让我连累你们……”
    “胡说!给我起来!即使是死,你也给我到何津跟前再死!”
    不容他迷迷糊糊地把话说完,赵国强便将他整个人直接从地上拽起来,强行让他站正。劈头盖脸的雨点迎面砸在脸上,也让几近昏迷的李光启重新握紧了双拳。
    是啊,何津还等着我呢。
    不能,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恍惚之间,几人已经到达了先前存放背包的地方。四个黑色防水背包在雨中簇拥着,似四个好兄弟在抱团取暖。
    去时两双,归时三人。
    一看到这四个背包,李光启的喉咙中便涌起一股撕心裂肺的痛苦,如鲠在喉。
    由于减员和受伤,四个背包已经不可能全部携带回去了。简短而迅速地商定后,两个背包被留了下来。其余的两个背包一个由戚卫光背着,一个由李光启和赵国强合力提着。
    途中没有遇到什么丧尸,所有游荡的丧尸也早被刚刚巨大的响声、冉鹏歇斯底里的歌声以及浓郁的血腥味所吸引而去。
    嘈杂的雨声里随处都充斥着可怕的寂静。
    突然,路中央的烂泥翘起一块。
    那根本不是什么烂泥,那是缺掉半截身子的丧尸!它的眼珠掉落了,眼眶中满是脏兮兮的泥巴。双手也磨掉了皮肉,只剩下六七根森森的白骨屈伸着……
    “啪——”
    戚卫光看都没看,直接一脚踩去,便将那原本就已经被病毒侵蚀变得脆弱的颅骨踩得稀碎。
    不知道是跑了多长时间,几人已经渐渐远离了冉鹏倒下的地方。路边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丧尸,暴雨令他们的动作变得十分迟缓,可动作仍不比三人要慢上多少。好在浑身都被雨淋得湿透的尸群并没有很强的追赶能力,所以一路也只是有惊无险而已……
    “叔,我热……”
    李光启倒腾着两条腿,眼中的剧痛强迫他保持着清醒。经过一段时间的赶路,那种令人欲酣睡下去的沉闷的疼痛逐渐下了脑袋,转化成一种遍及全身的火燎一般的剧痛,折磨着他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
    此时的他,就仿佛在三十七度的夏天跑完了马拉松一般,浑身都燥热难忍。
    “别怕,你一定是感冒了,身子发烫。家里有药,叔家里有药!”
    赵国强只是应和着,一向面对生死无比冷静的他此时也落下滚滚热泪来。越是伤心欲绝,他就越是更加大力地提溜起背包,拖着李光启前进。
    回家的路,终于就在眼前了。
    三人到达小区后墙。距离围墙两三米处的推倒的灌木丛旁,是一方矮矮的土坟。坟下掩埋着老班长的尸骨。前世风雨,后世烟尘。
    墙后,整个小区犹如被联军攻占了的死寂皇城,没有一点生气。
    红砖黄瓦的围墙风格在平日里令这里如同圣地一般熠熠生辉,此时却令整个小区显得无比阴森。大楼经由暴雨疯狂的洗刷,也褪去了些许前些时候的肮脏与陈旧,如同雨中新冒出来的巨型竹笋一般。
    “我先上!”
    麻溜地将两个背包扔到墙后,戚卫光双脚猛地一踢蹬,整个人便如一头敏捷的豹子般跃上墙头去。狂风呼啸着,汹涌的气流席卷而来,仿佛要把这个逆着风腾空的少年掀倒。可他硬是调整重心,稳稳地站了上去。
    疼,又是一阵疼!
    李光启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弯下腰来。眼睛中仿佛是塞满了无数尖钉,每挪动一下脑袋,晃动的双眼都会感知到钻心的痛楚。
    “振作!想想何津,想想孩子!”
    赵国强一边大喝,一边抱住李光启,将他推上墙头去。戚卫光亦在上面拽住李光启的衣袖,狠命地拉扯……
    李光启终于翻越围墙了。瞬间转移的重心令他整个人栽下围墙去,整个人砸到背包之上。强忍着如潮水一般一次次涨起的剧痛,李光启睁开了眼……
    他看到远处百米开外的墙的那头,小区外城处停车场里,密密麻麻的丧尸在雨中以一个极度缓慢的速度挪动着身体,几近于石化。
    李光启记起来了,那些丧尸是自己一开始外出寻觅食物时抛砖吸引到停车场里的……
    得益于此刻雨声嘈杂,再加上极度潮湿寒冷的环境最大程度地抑制了丧尸体内病毒的活性,这些数量骇人的丧尸并没有冲自己过来。
    “啪——”
    赵国强也下来了,他的运动鞋踩在水坑里,荡起一圈碎裂的水纹。
    不再长久地于危险地带逗留,恢复了些许体力的赵国强与戚卫光一人背起一个背包,搀着李光启向不远处的高楼快步走去。
    早已在楼顶苦等多时的何津怎能不惊喜?
    李光启回来了,那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臭老虎回来了!
    那个笨拙、怯懦、固执,却倔强、细腻而勇敢的李光启,回来了。
    雨很大,但她还是看得清楚。李光启喜欢在走的时候刻意将右胳膊抬得略高一些,两脚迈的距离尽量大一些,以想给人一种走姿标准的感觉……
    守着窗儿,独自终生得黑。
    她打开了窗子。
    雨并不小,以至于迎头一股泼盆大雨在开窗的瞬间灌入屋内,一下将她的短发浇得湿透。桌上还没来得及看完的小说被吹得整个滑出桌面,笔筒中插着的没有蒙染一丝灰尘的旧笔也顿时被洗得发亮。整张桌子都洒满了雨水。
    但何津不在意,她只要李光启完完整整的回来,她只要他能够好好地活着!
    “嗖——”
    床单和旧衣裳所打成绳索自开启的窗口滑落下来。赵国强面色一喜,忙拉着李光启到了绳索跟前。
    第一个上的是戚卫光。三人之中保存体力最多的他对于攀登垂直墙面来说并没有消耗多少体力。但他没有直接上到五楼钻入窗中,而是踩在三楼的窗台上,停了下来。
    “光启,最后一段距离了,何津就在上面等着。叔帮不了你……你得自己来。”
    赵国强的眉头紧皱的,他紧盯着李光启那双有些黯淡的双目。
    这双眼睛在自己印象中,明明无时不刻都是充斥着方刚的血气与一往无前的勇敢的光的……
    李光启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莞尔一笑,随即双手便抓住绳索:“放心吧赵叔,我可以。”
    他开始向上攀爬了。沿着墙面垂直向上行走,即使是令专业的刑警特警执行也有一定难度。可此刻,为了生,为了看到第二天的黎明,李光启必须这么做。
    每走一步,都是一种折磨。重力似一只无形的手,无情地拖拽着,似乎要把李光启拉下深渊。
    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身体仿佛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机能,只剩下一具躯壳,机械而麻木地重复着先前的动作……
    一只有些瘦的有力的手拽住了自己。
    不知不觉,到三楼了。戚卫光忙拉住李光启,生怕这个被痛苦反复折磨的男人会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意志的松动而掉入深渊。
    你先歇歇,我上四楼阳台等你!
    不知道是戚卫光在向上继续攀爬前给自己留下的话,还是迷迷糊糊中脑中浮出的谵语。
    罢了,不能让……让他们等太久。
    浑身强烈的剧痛已经几乎折磨得李光启丧失了意志,但他还是毅然强忍着抓住了绳索。雨一直都很大,但却有不断变小的趋势。如果拖延时间太长,等丧尸们缓过神来,将会是灭顶之灾!
    好的,快了。
    最后,差一步,一步……
    我这是怎么了?
    好困啊。
    好想睡觉啊。
    如滚滚波涛般涌来的倦意突然将李光启的整个身体席卷。紧绷的肌肉顿时松弛,半边身子也耷拉下去。狂风呼号,他在风中随着绳索一同摇曳,像绳上的蚂蚱一般。
    “光启!不要!”
    “光启哥!”
    “光启!振作起来啊!”
    ……
    “光启,振作起来。”
    同样是雨夜,同样是疲倦与屈辱参半。
    那是李光启人生之中第一次醺酒。怕他喝多,赵国强一直在身后陪着他,可是平日生龙活虎的李光启却全然没了半点活力,俨然变成了一个酒囊。
    “振作什么,六七十万字出去了,连签约申请都没过……我特么不写了!”
    “光启,别那么说!你说过你要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作者……”
    “作者个屁,我……”
    “啪——”
    清脆的一巴掌,将他从自暴自弃的泥潭中拽起。
    李光启至今仍然记着,待自己像亲儿子一般的赵国强第一次打了他。
    “我告诉你,不是站着撒尿就是男人!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是社会的栋梁!因为难就放弃自己热爱的东西,那是废物的作风,因为难就厌恶了,那是废物的心理!给我振作起来!哪怕全世界都站在你的对面,你也不能放弃自己。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
    你给我醒过来!
    李光启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剧痛仍是之前的剧痛,倦意仍是之前的倦意,可在血海中搏杀出的坚韧的心,早已不是之前的心。他硬攥紧绳索,继续向上,一步一挪地攀爬……
    最后一段距离终于爬完了。
    李光启跌入窗口,趴在地上沉沉地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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