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他心存警惕,暗卫不离身,天晓得现在倒在地上的是谁。
    他躲闪时撞到旁边的仆妇,瓷碗摔落在地,酪浆全部洒了出来,只得派人重新去取。
    好在他早有准备,生怕剂量不够、无法让时缨毙命,膳房还存着许多。
    没多久,东西拿来,时文柏亲手接过,令那两名仆妇架起时缨,迫使她跪在他面前。
    他压下心头惊惧,缓缓走向时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失血的面孔,嗓音嘶哑道:“阿鸾,我的好女儿,我真是看轻了你。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却恩将仇报,冒天下之大不韪,妄图弑父!”
    时缨没有争辩,也未曾睁眼看他,脸色苍白而平静,却不见半分胆怯与畏缩。
    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的反应刺痛了时文柏,他自觉受到漠视,又因刚才的惊慌失措、与她形成对照而感到丢人现眼,一边盘算着院子里的人全都不能留,一边示意仆妇捏住时缨的下颌,抬手将酪浆灌入她口中。
    他的动作又急又快,时缨剧烈地呛咳起来,腥甜的味道裹挟着窒息的感觉,肆无忌惮地侵袭着她的感官。
    耳边轰然作响,只余嗡嗡的嘈杂声。忽然,惊恐交加的叫喊破空而来:“老爷!老爷救命!”
    是管家。
    混沌的灵台骤然被刺穿,电光石火间,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攒了一口酪浆,拼劲所剩无多的力气吐在父亲持碗的手上。
    时文柏殊无防备,先是被管家吓了一跳,又沾了满手掺血的酪浆,有几滴还溅到他的脸。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为时缨还藏着后招,登时扔开碗一跃而起。
    他急忙想要呼叫暗卫,然而尚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寒光乍现,冷铁已抵住他的脖子。
    暗卫击退时缨之后一直守在他身侧,本想施救,却连对方何时出手都没有看清,便身不由己地飞出去,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仆妇婢女们久居宅院,何曾见过这种架势,瞬间面如土色,纷纷退避。
    青榆和丹桂趁乱挣脱束缚,泪流满面地跑到时缨身边,试图扶她站起来。
    时缨倚在青榆肩上,任由丹桂为她擦去唇边血迹,透过朦胧视线,发现来人竟是慕濯。
    她松出口气,却又有些自嘲。
    没想到,竟会被他撞见如此狼狈的样子。
    慕濯避开她的视线,生怕多看她一眼,就会控制不住抹了时文柏的头。
    他微微收手,一字一句道:“安国公,你好大的胆子。”
    时文柏两股战战,兵刃近在咫尺,冷铁泛着经年不散的血腥气,仿佛将他四肢百骸封冻。
    他舌头打结,哆嗦了半天,才颤颤巍巍道:“岐王殿下,臣是朝廷命官,您不能杀臣!”
    “那么您便可以藐视圣谕,对我未过门的王妃痛下毒手了吗?”慕濯用另一手将镶金嵌玉的卷轴塞到他眼前,“时文柏,你接不接旨?”
    时文柏刚张嘴,就感到脖颈一阵刺痛,他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道:“臣接旨!臣接旨!”
    “滚。”慕濯将圣旨丢进他怀里,反手将他推开。
    时文柏摔了个狗啃泥,脸朝下扑倒在雨水中,不住地呻/吟。
    时缨被青榆和丹桂撑着站稳,面无血色,却莞尔一笑,轻声道:“多谢殿下。”
    慕濯略一蹙眉,按捺胸中剧痛,对她伸出手:“来吧,我带你离开。”
    时文柏借助仆妇们的搀扶,勉强直起身子,仗着己方势众,躲在人群中间气急败坏地叫道:“阿鸾,今日你出了这门,就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时缨充耳不闻,步履缓慢却坚定地朝垂花门走去。
    慕濯从二婢手中接过她,正待将她打横抱起,却被她制止。
    时缨的意识渐渐模糊,灼热沿血管蔓延,面颊与颈侧已开始染上绯红。
    她的话音轻得几不可闻,却甚为坚决:“殿下,让我自己走……你……扶着我就好。”
    慕濯沉默了一下,对上她清澈透亮的眼眸,胸腔内翻滚的杀气登时烟消云散。
    他小心翼翼地环过她的腰,携她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时文柏望见这副画面,怒火攻心,喉头一甜,立时喷出鲜血。
    “老爷!老爷您息怒!”仆妇婢女们大惊,七手八脚地为他揉胸捶背,时文柏低声嘱咐了几句,有人疾步走进屋内,不多时,抱着一摞卷轴和纸张走出,皆是时缨近些年临摹的字画。
    时文柏缓过一口气,沉声道:“阿鸾,你现在拥有的一切皆来自于安国公府,你若执意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便什么都别想从我府中带走!这些字画的原件均是我为你寻得,你……”
    时缨没有半分回头的迹象。
    “全给我撕了!”时文柏下令道,霎时间,刺啦声四起,纸屑漫天飞扬,落入积水。
    颜料和墨迹浸染开来,化作雨中涟漪。
    慕濯脚步一顿。
    时缨觉察到异样,覆上他的手背,摇了摇头。
    旋即,她将发饰、耳珰、项链及手镯逐个卸下,衣裙褪去,锦缎织就的绣鞋也留在了原地。
    珠光宝翠浸在积水中,黯淡无光,她的背影却素白耀眼,成为天昏地暗中唯一的亮色。
    雨越来越大,她全身只剩下中衣中裤及湿透的罗袜。
    她忍过一波眩晕,指尖触碰到衣服侧边的系带。
    “够了。”慕濯按住她的手,扯下腰间玉佩,掷入一旁缩头缩脑的管家怀里,将他砸得一个趔趄。
    “安国公若觉得此物抵不过一套中衣,便亲自来苏家旧宅找我,您开多少价,我定如数奉还,绝不亏您一枚铜板。”他的语气平静如水,听不出情绪,却让时文柏生生打了个寒噤。
    慕濯说罢,揽着时缨继续前行,垂花门近在咫尺,仅剩三五步之遥。
    短短一段路程,他用轻功,几乎是顷刻间就能跨越,但此时与她并肩,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
    她脚步虚浮,分明已经难以为继,却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源源不断的力量,像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般,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与时文柏相抗。
    他的阿鸢,他的阿鸢。
    今后,他永远不会再放开她了。
    时缨有些气力不支,但还是维持着一线清明,朝门口挪去。
    她的长发从肩头散落,被雨水打湿,宛如漆黑的绸缎,愈发显得脸色比衣服还白。
    未曾想过,自己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彻底斩断与安国公府的孽缘。
    身畔传来温热,成为漫天风雨中支持她的力量。
    青榆和丹桂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谁都没有转头。
    终于,她跨过了那扇门。
    她站定,平复呼吸,如同宣誓般字句清晰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第39章 【男女主开始绑定】“阿……
    话音落下, 时缨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就像长久以来压在身上的重担土崩瓦解,她再也不会被层层叠叠的枷锁捆绑, 言行举止都得恪守规范,背负整个家族的荣耀与未来。
    即日起,她与安国公府恩断义绝, 她再也不需要做劳什子“时三娘”,她只是她自己。
    强撑着的一口气骤然散去,她双腿一软,便失去了意识。
    慕濯眼疾手快, 在她滑落的瞬间抱起她,径直离去。
    他准确无误地踏上来时的路,因走得太急,青榆和丹桂几乎是小跑着才勉强追上。
    庭院中, 时文柏目瞪口呆, 一时不知该恼怒女儿跟岐王行迹亲密, 还是她胆敢大逆不道,扬言不再认他这个父亲。
    他气急交加, 刚往前迈出半步,顿觉天旋地转, 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安国公府的家仆们也被三娘子的行为震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于是谁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老爷就扑通一声, 再次摔进水中。
    -
    另一边,御前总管与薛仆射在堂屋落座,对林氏解释了来龙去脉。
    林氏呆若木鸡,迟迟无法从“女儿被皇帝赐婚给岐王”的消息中缓过神, 怀疑是自己小憩时做梦还没醒。
    而且听两人所言,丈夫应是已经回到府上,但他去了哪里?为何好半天都没有露面?
    直到陈嬷嬷匆忙走入,凑在她耳边道:“夫人,大事不好,三娘子她……”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神色焦急:“您快去瞧瞧吧,否则三娘子就要被带走了。”
    林氏一惊,对客人们说句“失陪”,忙不迭随她而去。
    刚出门,她就愣在了当场。
    天空阴云翻卷,雨丝连绵不绝,岐王目不斜视地穿过前庭,时缨无知无觉地被他抱在怀里,身形单薄,长发披散,钗环裙衫尽褪,只穿了中衣中裤。
    林氏倒吸口凉气,差点没吓得叫出声。
    她想上前询问情况,但对方却仿佛没有看到她,转眼便只留下一个背影。
    一瞬间,她只觉寒意侵袭,整个人都像是被封冻在了原地。
    青榆和丹桂也对她视若无睹,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
    管家一瘸一拐地赶来,低声道:“夫人,那个……岐王殿下执意要带走三娘子,三娘子已声称跟老爷……断绝父女关系,老爷晕过去了,大夫正在救治,还请您暂且出面主持大局。”
    他寥寥数语,信息量却极大,林氏身形一个摇晃,只恨不能也两腿一蹬,世界就此清净。
    那厢,慕濯抱着时缨走出大门时,慕潇与时绮乘坐马车抵达。
    两人前后下车,慕潇的表情轻松自如,似是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时绮思绪恍惚,望见安国公府的朱门,目光缓缓变得坚定。
    双方迎面相遇,时绮顿时大惊失色。
    她急忙凑到近前:“阿姐?阿姐这是怎么了?”
    “时文柏要杀她。”慕濯言简意赅道,复而看向堂弟,“子湛,借你的马车一用。”
    “好。”慕潇不假思索地答应,“我怕出意外,还带了府上的大夫同行,你们快回去吧,让时……堂嫂好生歇息,之后的事情交给我。”
    慕濯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又在打与安国公府联姻的主意,并且已经说服时四娘。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思再劝,何况慕潇是他的堂弟而非下属,对方有自己的考量,他也不好指手画脚、直接左右他的决定。
    遂将时缨抱入车中,令青榆丹桂随大夫进去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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