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正在理自己绕不清的心事呢,突然被人这么一叫,心里一猝,手中的蒲扇突然乱了分寸,还在炉火上的小瓷盅被他不小心扇落在地,里面熬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鱼汤也全部撒在地上,乳白的汤汁与青灰色的石板相接,一股浓烈的香气散发了出来。
    齐墨抬头,见是容叔,心中稍稍定了下来。
    他没有开口责备容叔,只是弯下腰去把已经破碎的稍大一些的瓷盅碎片用手捡起来,小心的包在手帕里,好不让人被伤到。
    容叔见他没搞破坏,竟然破天荒的在下厨,颇有些愧疚,抓着头道:那个十一殿下,你这
    容叔晨安。齐墨打断他:沈将军身体不好,现在需要食物疗养,既然是我害他弄成这样的,我定然要管他的均衡膳食,不能让沈将军烙下病根才是。
    容叔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愧疚就更浓厚了,忙道:这样啊?你这汤都没了,那我帮你
    齐墨冲他笑了一笑,却摇头道:不用啦,这汤没了就没了,沈将军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我去再做一碗,还来得及的。
    容叔有些怔然的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小心翼翼道:那个你和沈将军,和好了?
    齐墨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和好?我们俩从来都挺好啊。
    容叔笑,眼中流露出一种放下心的神态,他抚掌长叹道:哎,那就好了。昨日见你之时,看你无精打采的,我还以为你和沈将军出什么事了呢。
    齐墨一听这个,便没来由的有些心虚,三两下把手中的瓷片都给包住,扔进了簸箕里。
    他直起身,解释道:我没事儿,沈将军他很好啊。之前我不是刚醒吗?神智可能有些不清楚,脸色差也是应该的,碍不着沈将军什么事儿。
    容叔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打趣道:那我就不打扰殿下您给沈将军调理身体的药膳了,唉,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该到处走走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来还没我腿长的小殿下,长这么大了。
    齐墨被他说的有些羞赧,忙推他出去:容叔你也真是的,这叫什么话,难道这么些年白吃饭不长大吗?那可不就是巨婴了!您快些去散步吧,别在这儿再玩儿我了。
    容叔笑得愉快至极,刚走出去,一只黑色的大鸟便停在了他肩膀上
    这几日都是容叔在照顾大黑,两人一个话唠,另一个不会说话,相处的倒也算是恰得其乐,亲昵万分。
    大黑见着了齐墨,扑棱了一下翅膀,向他展示着自己已经愈合了的羽翅。
    东大营的将士们都是对大黑熟悉的,自然对它好的不一般。齐墨走的这几日,大黑应当都被轮番着用上了各种好药了,这才好的那么快。
    只是血肉生长的速度比羽毛快多了,大黑原本漆黑亮丽的翅膀光秃秃的秃了一块,平白无故为它威猛异常的形象添上了一笔滑稽。
    大黑注意到齐墨正在盯着它的翅膀看,能通人性似的,又把翅膀合拢来,鸟嘴扭到一边,像是生了他的闷气。
    齐墨闷笑一声,目送着骑在容叔和停在他肩膀上的大黑走远。
    东方的初晨已经从山间升起,金碧色的阳光穿透云层,为朝霞染上一抹绚丽的彩墨,美的让人侧目。
    齐墨有些发愁的想,这下好了,鱼没了,汤也没了,待会沈怀璧醒了,发现今天居然没有像样的药膳,该不会生气吧?
    唉。
    他认命的关上厨房的柴扉,现在时辰尚早,据以往的经验,沈怀璧未到午时是起不来的。
    这正好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准备另一份药膳。
    说来倒也奇怪,寻常人身上受了这么多伤,纵使是中了再多的迷药,也不可能像沈怀璧一样睡得这么久。血肉的生长总是伴随着疼痛,在睡梦中生生熬过这种痛楚,定然是不好过的。
    齐墨不是没偷偷去他院子里看过沈怀璧,每次被徐毅撞见,得到的回复要不就是将军已经歇下了,要不就是将军休息了。
    齐墨原以为那是徐毅纯粹不想看见他和沈怀璧相见,诓他来了。
    但如今他细细一想,却觉得这极有可能确实是真的。
    昨夜齐墨睡得不好,不仅是心绪上的波动,更是因为里间传来的动静。
    沈怀璧平日里看着好端端一个不苟言笑的将军,到了睡觉的时候却是不安分极了。
    大齐百年边疆太平,无重大战事,许是这么多天以来沈怀璧都没有摸过枪棒,一时便手痒痒了,把被窝当成了战场。
    齐墨听见里面的动静,进去看时,却发现被子枕头床褥,无一没有被他从床上扔下来的。
    而沈怀璧本人还好端端的躺在床上。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纤长的睫羽轻轻颤抖,像是蝴蝶振翅欲飞的羽翼,他眉梢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双手环着自己,脸上是齐墨从没看过的脆弱与无助。
    他的额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薄汗,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
    睡觉不盖被子,山间多凉夜,这点沈怀璧难道还不懂吗?
    这么大人了,连好好睡觉都不知道,真是的
    齐墨叹了口气,把枕头和被子捡起来,给他盖上被子。
    沈怀璧像是发现了来人的动静,却没有睁开眼,而是在齐墨给他盖被子的手离开之前,紧紧拉住了齐墨的手腕。
    齐墨以为他醒了,心里的小兔子慌张地跳了一下,如果不是沈怀璧还抓着他的手,齐墨合计怀疑,自己整个人都得直接弹出去七八百里。
    要是被沈怀璧发现自己半夜不睡觉,跑到里面来看他,对方该是什么想法?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变态吧?!
    齐墨越想越可怕,本想着拔腿就跑的,却又想起沈怀璧牵着自己的一只手,他深思熟虑一会儿,还是决定静观其变。
    齐墨静静的等待了一会儿,等到了沈怀璧的身子微微往他这边侧了一点儿,却没有等到有人开口说话。
    齐墨眨了眨眼,刚想要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自己回去的时候,他看见沈怀璧像是梦呓一般,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他弓下身子,靠沈怀璧极近。
    那两片淡无血色的薄唇轻轻翕动,齐墨听见了几个字
    不要走冷
    齐墨板下脸色,径直抽走了自己的手:冷你还知道踢被子?赶紧给我盖好了。
    他话是这样说,动作却轻柔异常,替他小心的掖好被子,凝视好一会儿他被汗水湿透的眉眼,这才转身离去。
    迟钝如他,到现在翻倒回忆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知晓,沈怀璧他被梦魇住了。
    沈家从前是三朝大家,却在他父皇这一辈开始没落起来。
    沈怀璧的父亲叫沈青,大半辈子戍守边关毫无怨言,不知怎的,临到中年却意图谋反,被他父皇以判乱罪斩首。
    沈家因此被遭牵连,全族上上下下三百余口人尽斩落刀下,还是父皇开恩饶沈青幼子一命,沈怀璧这才得以保全。
    齐墨垂下头,初晨把他的影子拉的斜长。
    师哥他,应当是梦见了很伤心很伤心的事吧。
    他余光一瞥,却瞥见街边有家小店里面挂满了安神的香囊。
    本来打算去买食材的脚步一顿,转而往里面去了。
    第39章 百年好合
    *
    果然和齐墨说的没错, 沈怀璧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倒不是说他嗜睡,而是这几日都梦魇缠身,不得已而为之。
    明艳的阳光从窗缝中洒进内室, 薄薄的像一柄刀。
    他揉惺忪睡眼, 三两下披好衣服,刚准备翻身下床, 目光却在触及还整整齐齐放在床上的被子时顿了一下
    这是他自从醒来起,第一次在自己床上看见被子,沈怀璧自小有个这样的毛病,晚上不爱盖被子, 枕头床褥全部被他一脚踢下床,毫无转圜的余地。
    自己这是转性了?
    沈怀璧有些摸不头脑,不连续的睡眠让他无可避免的有些头重脚轻。
    他只能扶床架子,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
    沈怀璧走出内室, 原本齐墨歇息的那个暖阁里面已经空无一人,被子整整齐齐的叠好, 放在床上。他愣了半晌, 才低低唤道:十一?
    没人应答他。
    出去了?
    沈怀璧摇了摇头, 不由失笑。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估计他是因为害羞, 才一声招呼都不打便跑了。
    像极了那啥提了裤子就
    沈怀璧一怔, 捂住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红热了的耳朵, 故作镇静的喊道:徐都统?
    徐毅就住在隔他一个院子的隔壁, 沈怀璧自从生病以后就极少唤他,他叫完以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现在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照理来说徐毅身为东大营的都统, 早就应该带那些将士们去整顿无论今日出行与否。
    约莫现在是不在的吧。
    可出乎他意料的,没过半分钟,徐毅便敲响了他的门:将军?您唤我?
    徐毅许久没有见到沈怀璧了,并非是他不想见,而是根本没有机会见。那十一殿下日日守在这边,像个变态似的偷窥他家将军的作息,他赶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只好看他徘徊门前,一天又一天,一副伤心寂寞可怜人的样子。
    沈怀璧见他上下打量自己,不动声色系好身上的扣子,把那繁复的扣子扣到颈部,心中暗骂齐墨那狗东西不干人事,亲嘴就亲嘴,好端端咬他脖子干什么?又不是属狗的!
    徐毅沉默半晌,望了会儿天,这才问了一句:将军,您不热吗?
    沈怀璧故作平常姿态,镇定的挥了挥手,笃定地说:不热。
    徐毅心下信了,接道:将军,唤属下来何事?
    沈怀璧淡定回答道:哦,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你看见十一殿下去哪了吗?
    徐毅摇头。
    敢情他和将军这好几天才见上一次面,他以为今日坚冰终于开始化解,结果找他来只是为了问那个小子?!
    心情很复杂,但他不敢说。
    徐毅憋气,闷声闷气地回答道:属下不知。
    真不知?十月的艳阳天气正好,强烈的阳光照进庭院,刺得沈怀璧眯眼看他:厨房没人吗?
    徐毅被他眼神激了一下,几乎是抢道:今日属下早晨晨练时,看见十一殿下正在小厨房里忙活,像是在为将军熬药膳。属下约摸这么多时辰了,就是一锅大骨汤也该熬出来了吧,可厨房里面既没有殿下,也没有那锅汤。
    沈怀璧的瞳色浅淡,浅茶色的眸子在光线下显得愈发透明起来,流转浅浅的光华。
    他薄唇轻抿,经过这么些天的疗养,两片唇瓣终于呈现出一种类似于健康的浅粉色,他身上随意披一件单薄的狐裘,里衣扣子系到脖颈,三千青丝没束起来,而是披在肩上,被小风一吹,鸦羽似的发散在空中,说不出的风流俊秀。
    沈怀璧哦了一声,垂下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他睫毛很长,垂眼时,纤长的睫羽簌簌颤动,如同停靠在指尖的孱弱蝴蝶轻振的羽翼,带一丝不为人知的脆弱。
    庭院里有一架藤椅,在阳光最好的庭院中央,沈怀璧有心想要放松些,晒晒太阳,便移过去坐在上面。
    谁知他没走几步,徐毅那人也不知好歹,竟亦步亦趋地跟他,像是无齿幼儿咿呀学步时须得跟自己的亲辈一般。
    沈怀璧皱了皱眉,他看徐毅在自己身前傻站,不仅什么都不说,还要挡了自己的阳光,便赶他走:无事的话,那你下去吧。
    他以为自己这么一赶,徐毅就算再愚钝,也听得出其中意思。
    徐毅像是才回过神来,没往回走几步,却又折过身:将军,属下这儿有一封信,昨日便拿了过来,我见你没醒,便一直没和你说呢。
    沈怀璧刚好坐下,闻言转过头问他:我的?那是哪来的信?
    徐毅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转而从袖中掏出一封已经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沈怀璧。
    昨日属下外出,便看见那人在客栈门口徘徊踟蹰,本以为不是来找咱们这儿的人的,主下便也没理他。直到日落西沉,属下回来时,还看那人在那里痴痴等候,便上前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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