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著偏头看她,问她:你哭什么哭?
    陈念指着地:那是我的花,我不哭谁哭。
    方知著:你送给我了。
    陈念:那我心疼一下钱。
    方知著扑哧一声笑了。
    她站起身往外走:你的钱也不是你的。
    陈念跟在她屁股后面:就是我的,是我存钱罐里存的。
    方知著:那也是你爸爸妈妈给的。
    陈念:还有我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姑姑姨姨
    方知著:所以说不是你的。
    陈念背着手,假咳了两声:行吧,那就是心疼你。
    方知著不说话了。
    小杠精没了声,陈念斜着眼睛偷偷看了她一眼,方知著蹙着眉毛,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回到了宿舍,陈念给方知著吃巧克力,方知著从抽屉里拿出个白白胖胖的雪花霜,递到她面前。
    什么啊?陈念愣了愣。
    抹脸的,方知著抬着眉毛,一副大小姐的模样,你没见过吗?
    陈念哪里没见过,陈念跟方知著好那些年,什么大牌的化妆品护肤品没见过。陈念只是没想到,方知著会主动给她这东西。
    陈念勾起唇角笑起来,人还是要矜持一下:干嘛啊?
    哭那么久,脸会皴的。方知著拧开盖子,抹一下就好了。
    陈念:那你哭得比我厉害,你也要抹。
    切。方知著伸手进去抹了一块,在手心化开了,熟练地擦了脸。
    像只小猫咪。
    陈念呆呆地看着,方知著自己擦完对上她的视线,极度不情愿地又化了些,然后双手贴上了陈念的脸。
    陈念:!!!!
    雪花霜凉凉的,方知著的掌心热热的,陈念坐着,方知著站着,低头看她的模样,真有了点漂亮姐姐的感觉。
    陈念鼓起腮帮子:谢谢。
    方知著嘴上不留情:笨蛋,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陈念乐呵呵地笑起来。
    直到现在,她才觉得一个新
    的,小小的方知著,从浓重的雾霾里走了出来,逐渐变得清晰。
    原来方知著小时候是这样子的,原来方知著原本是这样子的。
    有些犟,有些毒舌,太过敏感,太过聪明。
    她的温柔被包在看起来坚硬,实际一碰就碎的壳里,会埋葬一束花,会在乎陈念肉乎乎的脸颊。
    陈念唇角扬起,眼睛都变成了弯弯的月牙。
    方知著看着她,问她:你笑什么?
    陈念觉得不用解释那么多,小孩子之间没有那么丰盛的语音,但那流动的情绪是感觉得到的。
    于是她回答她:开心。
    方知著道:你是个傻子吧,你刚才还哭。
    陈念这回挺大胆:那你也是个傻子,你也笑了。
    是的,方知著笑了。
    尽管她压着自己的笑容,但那笑容就是从眼角眉梢跑了出来,不一会就聚了满满一酒窝,再盛不住,突然溢出来。
    你才是傻子。方知著笑得咯咯咯。
    我们都是傻子。陈念笑得哈哈哈。
    两人乐了这么一通,出门去吃晚饭的时候,被楼道的小朋友用惊奇的目光目送了一路。
    往后的时间,方知著再没哭,陈念拿出那些老旧的段子逗她笑,方知著都笑了。
    这天从福利院出来,陈念觉得脚踩在虚空处,如坠云端。
    她呆愣愣地回到家,呆愣愣地放下书包脱了外套换了拖鞋,然后坐到了正在看电视的爸爸身边。
    爸爸你猜今天发生了什么。陈念道。
    陈军杰偏头看自己的小丫头,大手扣在她脑袋上用力揉了揉:爸爸猜不着。
    我跟你说哦陈念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在福利院发生的点点滴滴。
    她每天都会跟爸妈说这些事,看电视的时候,吃晚饭的时候,辅导作业的时候。
    她要让方知著不仅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还要出现在爸爸妈妈的生活里,就像一部电视剧里美强惨的主人公,一举一动都勾动着观众的心。
    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拿下胜利的一役,让他们真的变成惺惺相惜的一家人。
    说到方知著葬花这段
    ,正在厨房搞泡菜的妈妈探出了脑袋。
    她手上还拿着颗大白菜,但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陈念说到方知著对死亡的质问,眼圈不由自主地就又红了。
    方芝不是在哭花,她一定在很多时候自己躲着偷偷地哭,她想自己的爸爸妈妈陈念吸吸鼻子,看一眼自己的爸爸,再看一眼自己的妈妈,爸爸妈妈,你们能告诉我,人到底为什么会死掉,死掉以后会去哪里吗?
    陈军杰长叹一口气,开始对女儿进行人生的开解:爸爸也这么想过,你奶奶去世得早,我变成了一个没妈的孩子,就天天晚上想妈妈后来,妈妈就来梦里面了
    他说些真的,说些假的,到底是不忍心把死亡这件事说得太过痛苦,就像无数文艺作品里那样,总想虚构出一个美好的世界。
    让那些已经离去的人存在。
    刘春花靠在门框上,看那一大一小一会儿哭了,一会儿笑了。直到两人讨论完了这个问题,才转身回到了厨房。
    第二天是周末,但陈念一大早起来竟然没有准备去福利院,和爸爸两个人在饭桌上叽叽咕咕,刘春花听了一耳朵,道:苗圃?我也要去。
    陈军杰问她:今天不是有人要过来做衣服吗?
    说的下午三点,照她以前那时间算,得到五点才能来。刘春花咬一口咸菜,嘎嘣脆,怎么,就你们爷俩能玩,我就不能休息一下了?
    休息休息。陈军杰赶紧道,一家人一块去当然更好了。
    他给陈念使了个眼色:就是啊念念她有个事
    刘春花看向陈念:什么事?
    陈念说谎不用打草稿的:我们老师让我们观察植物生长的过程。
    刘春花起身:怎么还有这种作业,我去问一下温老师。
    陈念:啊啊啊那个,我记错了,我们老师没说,是我们老师上课提到了,我想自己了解一下。
    刘春花坐回身,饭也不吃了,筷子往晚上一磕,双手抱胸问:自己交代还是要我审出来?
    陈念还小,以前又是个没什么多余心思的小屁孩,这话刘
    春花一般都是对自己丈夫说的。
    陈军杰听这话就觉得皮紧,她老婆聪明,家里大事小事基本瞒不住,所以多年经验让他斩钉截铁地做了明智的选择:自己交代。
    陈念:爸爸
    陈军杰:对不起,爸爸只能出卖你了。
    刘春花皱着眉头,表情越来越严肃,陈军杰清清嗓子:事情是这样的,其实很简单。昨天念念不是说了芝芝哭花那事吗,你说这孩子多可怜啊。还有点林黛玉的气质,黛玉也是早早地没了家人寄人篱下,你知道我是喜欢红楼梦的
    陈念打断了她爸的啰嗦:既然买的鲜花迟早会蔫,我想去找好种好养的树苗,直接种在福利院的园子里,告诉方芝,万物有死有生,重要的是成长和陪伴的过程。
    陈军杰:
    刘春花:
    陈军杰和刘春花之间眼神几度流转:
    陈念反应上来了,立马扬起一脸的甜笑:啊,这都是书上写的,读书真好呀。
    陈军杰:读书好,读书好
    刘春花目光下垂,继续吃饭:陈军杰你反思一下你自己,当年追我的时候有没有这么用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吓得陈念的心脏一阵狂跳。
    吃完饭三人就出发,坐车去了市郊的苗圃。
    苗圃占地面积很大,虽然是冬天,仍然有很多郁郁葱葱的树,和在大棚里开得正艳的花。
    陈军杰把这趟当周末家庭郊游,带着老婆到处转悠,陈念目标明确,一进苗圃就往正在忙活的工作人员跟前凑,问他,哪个花最好养呀,哪个花冻不死呀,哪个花春天一定会发芽呀
    小姑娘活泼可爱,说话跟个小大人似的。苗圃的大爷看着好玩,一路跟她聊了不少。
    陈念频频点头,大爷提着修枝的大剪刀,突然问她:种哪里呀?盆里还是地里?
    陈念道:院子里,土地。
    大爷突然一抬手,就把面前的树枝剪掉了一大截。
    陈念被挥舞的大剪刀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
    大爷蹲下身,在剪掉的枝条里挑了挑,咔咔
    咔又是几下,搞出些小枝条来。
    他捏着一根枝条:娃儿,你看。
    陈念赶紧凑上去。
    大爷讲得很简单:每个根根我们留三个茬茬,最下面的茬茬用剪刀给它这样切个角,这边哦,看好是没有茬茬的这边,然后这样插进土里就可以了。
    扦插大法好,看着就特别省钱,陈念在心里给大爷鼓了鼓掌,记住了要领。
    但还是担心地问了句:这样真的可以长出新的花花吗?
    大爷笑出了成年人的自信:只要你勤浇水,可以的,我给你剪的这些条条,可是我们园里抗寒抗病最好的月季品种。
    嗯!!!陈念由衷地夸奖,您好厉害!太谢谢您了!!!
    大爷本来就在做修剪,被小姑娘夸了心情好,干脆又多剪了几根,全都装进了陈念的小书包里。
    这些都给你。大爷爽快地道,不要钱。
    陈念:嗷!太好了!
    陈念:啊眼中期待又担忧。
    送你一瓶!大爷想拍拍她肩膀,看了眼自己沾了土的手,又收了回来,你跟我孙女一样大,她也快放寒假了。
    又保存了自己小金库的一点实力,陈念十分感动。眼见大爷已经站起身了,干脆自己凑过去,凑到人跟前猛地蹦了一下。
    肩膀撞到了大爷的手,大爷一脸惊讶。
    陈念乐呵呵地同他道:谢谢您,拍到了!
    一盆叶片健壮的兰花,陈军杰慌忙送回:不不不,不能拿
    不是给你的。大爷指了指陈念,给我小朋友的。
    陈军杰:
    陈念眨眨眼,最后鞠躬道了谢,蹦蹦跳跳往前走了。
    抱着花的陈军杰:啊,我们姑娘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走哪里都能交到好朋友。
    刘春花皱着眉头:过于聪明了。
    陈军杰:哎,你又说,那小孩子嘛,一天一个样,今天这道题还死活做不对呢,明天就会了
    刘春花压着声音:你女儿不是一道题会了,每天作业都提前完成,每道题都对,字整齐了,人也整齐了,刷牙不用我喊了,还帮着干家务,出了门去哪里都熟门熟路的,跟人说话一套一套的,这是一天一个样?你觉得你那智商配我这脾气,能生出这个样的孩子?
    陈军杰:
    陈军杰:说念念就说念念,莫要扯我,我智商可以的,我好歹读过大学
    刘春花:反正我生不出这孩子。
    陈军杰:那这是哪里来的孩子?
    刘春花盯着陈念的背影:倒也是我孩子
    陈军杰:你看你一天天的,搞什么嘛,自己都搞不清,矛盾得很。
    刘春花不说话了,她是矛盾得很。
    知女莫若母,陈念是她一手带大的,没上学之前,所有的字都是她交的。
    女儿生活习惯、学习成绩、品性品行什么样,没人比她更清楚。
    自从那次跑丢到福利院之后,刘春花就觉得怪怪的。
    怪的不是她突然非要去福利院交朋友,怪的是她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许多。
    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说话做事的逻辑跑出了小朋友的范畴,但你要说她不对吧,也的确是没什么问题。
    甚至你要说她不好吧,除了为了方芝的事犟得不得了,也没什么不好。
    女人的第六感来回横跳,这事想多了,刘春花甚至有天晚上梦到了佛祖降临,送给她一个娃娃,说这是我的玉女,你好好养。
    第二天睡醒的刘春花:
    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并不想要什么天神下凡金童玉女。
    刘春花以前是不相信封建迷信的,但她现在看着陈念,思维总是会朝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向飘过去。
    她跟陈军杰说,男人嘲笑了她好一会儿,她有理有据地把陈念的作业本都拿出来了,男人也不过是愣一愣,然后问她,那你要怎么搞?把女儿送回给菩萨?
    刘春花:
    男人,果然是靠不住的。
    靠不住的男人乐滋滋地端着花和女儿跑到了一条线上,两人白得了点东西,就高兴得跟傻子似的。
    刘春花叹口气,只能跟上他们的脚步,决定回去跟自己的老姐妹聊聊。
    路上,三人便分道扬镳。
    刘春花回家,陈军杰带着陈念去福利院。
    两人在公交车上聊了不少养花的东西,陈念甚至比大人知道的还多,陈军杰一脸震惊,陈念挥挥手:哎呀,刚才跟我的大朋友学的呀。
    陈军杰给她竖竖大拇指:方芝也一定会觉得你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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