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天色愈发的黯淡,靡丽歌舞逐渐撤下,席案上也只剩下残羹冷炙。朱贵妃问了女官时辰后,便让众人散去。
    众人行过礼后,起身慢腾腾的朝外走去。夜色正浓,寥寥星子点缀在空中,刚走出清思殿,周遭便乱了起来。
    顾家众人神色怔忡的看着四周,恍惚间听到有人说:“崔大将军出关,十余万主力被歼,吐谷浑连夺三城,河西大败了!”
    到处都是议论此事的声音,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人人脸上都带着慌张。
    崔绍宁征战二十余年,曾有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声,从前镇守边疆时,突厥即便是牧羊的人也不敢踏足河西半步,从未有大仗败得这么彻底的时候。
    顾令颜记不清一众人是怎么回去的,洗漱过后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绿衣拿了杯水进来喂她喝了,说书房里头还亮着灯,侍中等人应当还没睡。
    “没事的,三娘放宽心。”绿衣宽慰了她几句,随后放下了床前的层层幔帐,熄了烛火。
    顾令颜虽应下了,等到屋中漆黑后却是彻夜难眠,一晚上翻来覆去无数次,被子在身上揉来揉去许久,就是睡不着觉。
    等到天都快蒙蒙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都已经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侍女进来说今早圣人发了好大的火气,要治几位主事人的罪:“侍中吩咐,这段时日就别出门了,咱们在家里好好待着。”
    这样大的战事败了,若是治起罪来多半是要牵连家族的。顾立信此次在军中的位置,算不算主事人全得看圣人如何说。
    “可崔大将军多次上表暂时守住沙州,圣人连催了数道诏令下去啊。”顾令颜拧着眉头嘀咕了几句,抱着膝盖,将脑袋埋了进去。
    她本来就不是很爱出门的性子,在家里也待得住。朝堂上风起云涌,百官皆是战战兢兢,生怕触了圣人霉头而被发落。
    到了入夏的时候,又是连绵不绝的雨季,顾令颜午睡醒来会坐在窗前赏一会雨,大多时候会将雨景给画下来,偶尔拿出琴来弹奏。
    青梧院里琴声潺潺,比雨声更为细密婉转,一曲《潇湘水云》自书房窗前传出,隔了庭院和满院子的雨,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几不可闻。
    半晌后,琴声停住,听到房门打开的吱呀声,徐晏动了动快要僵住的身体,手指微微蜷缩着,抬眸隔着篱墙看向院子里的那间青瓦小屋。
    顾令颜本是要去朱修月院子里逗弄阿柳,因在下雨,院子里便没人守着,她独自打开了院门,便要迈出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她生生顿住了脚步,那人站在院外的那株大槐树下。那株槐树极大、且枝繁叶茂,虽能遮挡一阵的雨,但午后的雨越下越大,他上半身湿漉漉的。
    额角有一片暗红的血块,雨水蜿蜒着从他脸上流淌下来,一部分冲刷到了额角的血块,雨水混杂着血水,顺着他的眼角滴落。
    徐晏看着她,声音沙哑地唤:“颜颜。”
    第79章 “然后做你的贵妃吗?”
    湿润空气中带着泥土的味道, 雨不大,却连绵不停的下了许久,最后在坑洼不平处汇聚成了一小滩。细小的雨珠落在上面, 砸出一个又一个小水花,若是靠得太过于近,连鞋袜也会被洇湿。
    初夏的雨总是伴随着滚滚雷声, 一道道雷声响起,顾令颜举着伞立在院门口, 只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俩个人都愣了一会, 恰好雷声停了片刻, 顾令颜听到他又低声道:“颜颜。”
    “殿下这是怎么了?”顾令颜身子向后仰了一下, 满面疑惑的看着他额头上的伤,被惊到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
    徐晏伸出手, 似乎想要触碰她一下,但却又恍然想起自己手上都是水珠, 又慌忙缩了回去。抿着唇站在那株槐树下,神色恹恹, 不敢抬头看她。
    眼中也没了光。
    良久, 他缓声道:“我没事。”
    额角都破了那样大一块,还站在这淋了这么久的雨, 这也能叫没事?
    顾令颜怕他再这样待下去要生病,忙将他引进了屋子里, 让人上了盏热茶给他暖身子,又让人拿了布巾出来。
    若是在别处她就懒得理了,可这会偏偏是在她的院门口,没法子不管。若是太子等会正在她院子门口淋出了事, 都没处说理去。
    “殿下这么怎么了?”顾令颜往自己的霁红瓷盏里到了杯清水,随后用小银匙加了几片薄荷叶进去。
    动作舒缓而闲适,仿佛加进去的不是院子里种的普通的薄荷叶,而是这世上最名贵的香料。
    徐晏将眸光放在她玉管般的手指上,看着她端起那个霁红瓷盏轻抿了一口。被明艳鲜活的霁红色一衬托,她的手愈发显得柔白如上好的羊脂玉。
    “我摔了一跤,额角磕在了石头上。”他轻声说。
    顾令颜当然不会信了,这么明显的谎话,又有谁会信。她也不说别的什么,只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屋子里静谧了半晌,徐晏喉头滚动了一下,缓声道:“两日后,我将要启程去河西。”
    顾令颜饮茶的动作微顿,掀起了眼皮子看了过去。拿布巾擦拭过后,除了少许水珠顺着发丝流下来,额角的那块伤口已经干涸,血块凝在了上面。
    她皱了下眉头,突的站起了身。
    徐晏忽然间拽住了她的手腕,颤着声说:“颜颜,别走。”他抬起眼睛看她,眸子里溢满了执拗,有一瞬间甚至屏住了呼吸。
    面上虽故作平静,但手上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力道很有些大,顾令颜的手腕生疼,忍着火气缓缓将他的手拂落后说:“我去叫人拿清水来,殿下清洗一下伤口。”
    “哦。”徐晏低低的应了一声,身上力气跟着松懈了下来,双手垂落在身侧。
    顾令颜出去后先叫了个小丫鬟去准备一盆清水,她正准备往卧房走时,恰好看到绿衣从外面回来,便招手问道:“药取回来了?打听过了没,他怎么回事?”
    她前些日子洗完澡后被桌子腿剐蹭过一次,屋里的金疮药刚好就用完了,便让绿衣去别的院子里拿的。
    徐晏不说自己究竟如何,她不问也是因为知道他多半不会说实话,还不如干脆让绿衣出去打听一下。
    绿衣点了点头,将小瓷瓶塞到她手里,低声道:“奴婢刚才出去的时候问过了,外面都说太子这伤,是被圣人拿印章砸的。”
    “拿印章砸的?”顾令颜唬了一跳,被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地问:“是怎么回事?”皇帝对太子再不满意,也顶多是在他和越王相争时偏向越王罢了,少有在人前苛责他的时候。
    怪不得他说是自己撞在石头上了,被自己亲父兼圣人所伤,他如何能在人前说他的坏话?
    身为人子和臣子,只有在人前隐瞒的份,若是刻意往外宣扬,那就是不孝和不忠。
    只是这相比起来,跟撞在石头上也没什么区别了。
    俩人站在屋檐下的走廊上,外面连绵不断的雨飞溅进来不少,绿衣便拉着她避到了一间厢房里,低声说:“今日大朝会的时候,太子驳了圣人的话,圣人一气之下就扔了个印章砸过去。”
    “太子也是个犟的,躲都没躲,硬生生被这印章往额头上狠砸了一下。”
    顾令颜恍然,难怪皇帝要这么不管不顾的砸过去。当今圣人的脾性本来就不好,再在庭上被人当面反驳,自然是要怒火中烧的。
    “他怎么突然想不开了。”顾令颜有些纳闷,疑惑地看了过去。
    绿衣往外看了一眼,见院子里没旁人后才轻轻叹气:“刚才出去,他们都说是因为河西的事。圣人因此发了好大的火,说要从重处置,今日早上侍中还替郎君请罪来着。外面都在传,崔大将军家是不是要被抄家……”
    河西一战大败,大齐在河西的主力被歼灭大半。虽说是刚招了没多久的士卒,不算精兵,但数量摆在那,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前几日就隐隐有风声传出,说是圣人要治罪此次战役主事之人。
    “不至于吧。”顾令颜摇了摇头,凝声道,“听说先前精兵都被调去涿郡了,现在河西那边的大多是新招募的人,崔大将军虽擅用兵,也不可能次次都胜。”
    除去谋反、贪腐和投敌等,少有能够使人被抄家灭族的罪名。
    绿衣轻声道:“我听二门的阿杨说,今日大朝会上圣人明言要从重处置,名单里头就有郎君。侍中当庭就跪了下来要替郎君请罪。而后朝臣更是乌拉拉跪了一片。”
    本就存了要治一个重罪的心思,却在朝会上被一阵朝臣裹挟着要他改主意,徐遂更是心烦意乱,将众臣罪名罗列后道要交给有司严惩。
    “说是太子就这个时候驳了圣人的话。”绿衣小声说,“圣人历数崔大将军等人罪状,说他们不善用兵,郎君也被狠骂了。太子最后却来了一句,说不是圣人非要出兵的吗。”
    顾令颜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圆了一双凤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绿衣。
    她回堂屋里时,两腿使不上劲,整个人是飘着去的。直到在苇席上坐下了,整个人才觉得缓过来了劲。
    “殿下伤的很有些重。天子之怒的后果,殿下已经试过了,感觉如何?”顾令颜将金疮药递给他,声音轻缓,“血块已经凝固住了,先拿布巾沾了水擦一下,再上药。”
    徐晏沉默的接过药,而后将桌案上的帕子在清水里头浸湿,去擦额角的血块。
    他的动作很慢,温声道:“旁人都在说,我不该如此行事。”
    “该不该做,殿下心里最清楚,我就不白操这个心了。”顾令颜容色淡淡,散漫地靠在身后的凭几上,随意的看了过去。
    徐晏放下沾湿了水的帕子,额角的血块已经化开了,帕子上一片殷红,血腥味在屋中飘荡。
    徐晏将药瓶打开倒了一些出来,却愣在那半晌都没动作。顾令颜疑惑地探头看过去,徐晏却将药瓶放在桌案上,低声道:“颜颜,伤口在额头上,我看不到。”
    他手心里摊着褐色的金疮药粉,声音低哑的说完这句话,而后一错不错的看着她。任谁都听得出来他话中的意思。
    顾令颜随即轻嗤了一声,眸子里闪着似笑非笑的光,斜睨了过去。看不到?
    她站起身走到右边,在一个乌木雕雀鸟纹的柜子里翻找了一会,从镶嵌了红宝石的抽屉里拿出了一面铜镜。镜子背面纹路繁复,饰以金玉,华贵至极。
    将铜镜摆在徐晏面前后,顾令颜淡声道:“这样可看得到?”
    铜镜被打磨的无比光滑,明亮通透,自然是能从里面清晰地看到每一处的。
    徐晏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了眼她烦乱的面庞,才小声道:“看得到。”
    忙活了一通,顾令颜复又在他对面坐下,声音淡淡的:“上完药了,殿下就该回去了。”虽不知道他过来做什么的,可这都来了好一会了,也没见他说什么正事,想来就是没事找事。
    听了她的话,徐晏一下子僵在那,好不容易将金疮药给抹完之后,才哑着声说:“过两日我就去河西了,想来看看你。”
    “怎么突然要去河西?”顾令颜挑了挑眉头,随后问他,“你可知道我三哥和我阿耶如何了?”
    徐晏凝着她如画的眉眼,道:“你阿耶此次不是将领,顾证所守的城池颇为坚固,吐谷浑屡攻不下已经甚至还改了道,你不必担心。”其实他还得知了一个消息,但却不想告诉她。
    “我就在这待一会。”
    似是怕她再说出什么话来,他又道:“我就待一会就好,别赶我走。”
    他来的时候天气正晴,到青梧院时却突的下起了雨,便只能站在那株老槐树下暂且避雨。院中传来潺潺琴声,他知晓是她在弹琴,却又不敢推门进去,怕被赶出来。
    顾令颜初学琴时,他最怕听她弹琴,一首简单的曲子学了几日,还是弹得磕磕绊绊,半点韵味都没有。却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操缦的技艺愈发的娴熟,琴声变得婉转动听。
    琴的声音本就不大,三五步开外便会减弱许多。隔了整座庭院,再和着雨声,便更加的微弱。
    他立在院外,所幸听力还算不错,勉强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琴声,心神逐渐跟着平静了下来。
    顾令颜手肘撑在桌案上,将脸搁在手上看他:“一会是多会啊?你啥时候走?我屋里雨具可多了。”
    “你刚才是在弹琴么?”徐晏放柔了声音问她,“我听着,像是潇湘水云。”
    顾令颜无聊地摆弄手指,漫不经心回他:“是啊。”本来想弹酒狂的,但前一天练过潇湘水云,懒得调弦,就干脆还是弹这个了。
    徐晏摩挲了下手指,看着她鬓边簪着的石榴绒花,涩声说:“我想听你弹的良宵引。”
    她初初学琴时,要弹给他听的曲子就是良宵引,却也只是勉强将一首曲子给弹完了。
    他听不过去,直接说了不好听。最后在她的百般央求下,拗不过她,一句一句的教她弹了一遍。他从来没教过任何人,更不可能会教人,教她弹的时候也只是弹了一遍给她看,不做多的解释,但她却认真极了。
    那时的他心想着,这辈子可再也不要听顾令颜弹琴了,完全就是在折磨他自己。
    可现在,是他求着她弹给他听。
    顾令颜将手肘放了下来,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定定的看过去。她当然记得良宵引了,纵然想忘一时之间也忘不了。良久,她笑道:“殿下想听,自己弹就好,我屋里琴多。”
    她才不给他弹琴呢,做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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