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这道姻缘,从一开始就没有了好兆头。
    皇帝说的禁足,是实实在在的。御前来的嬷嬷,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将公主看得严实,原来还有学画的课程,也一并停下来,就在这毓秀宫中,日日描花样子做女红。
    这宽广的宫殿,一瞬也成了漂亮的牢笼。
    皇帝赐婚的旨意下来后,她去向太后请安时,太后是对这门婚事极满意的。她轻轻地拍了两下扶欢的手,说道:“皇帝是极有心的,挑了梁深给你,郎才女貌,实是一对璧人。”
    在旁人看来,这桩婚事挑不出一点错来。
    皇后曾上她地方来,给了一份扶欢的嫁妆单子,琳琅满目,金玉堆砌。她说:“初初定下是这样,想起什么还可再往上添东西,等到真正下降那天,定是只多不少。”
    他们都在高兴,只有扶欢是难过的。
    第46章 生辰
    扶欢不想看那嫁妆单子, 金泥纸笺只在她手中过了一瞬,就被放在手边。
    皇后拍了拍她的肩,轻声劝慰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谁都是这样过来的。”
    扶欢看着窗外,绿意在秋日中渐次消减。
    若不身在其中, 旁人的话听来都是苍白的。她想起梁丹朱嫁入宫中时,她的所思所想, 与今日的皇后又有何不同。所以设身处地一词,向来都是很难叫人感受到。
    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嫂嫂, 我知道的。”
    皇后慢慢地摇着团扇, 金丝竹篾编制的团扇, 这时候用显得过分清凉了。但梁丹朱却没有换下, 她徐徐地一合一扇, 仿佛脸上的神情也可以随风遮盖了。
    梁丹朱轻巧地转了个话题:“下月便是你的生辰,可有想好如何过,告诉嫂嫂, 无论如何都帮你办好。”
    扶欢支着下颔, 那张金泥纸笺的嫁妆单子在她手边划去,如同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纸张罢了。
    “每年的生辰宴于我来说都是很好的,摆宴听戏, 都是热闹的。嫂嫂不必多费心思,照着往年来就可以。”
    皇帝的旨意中, 那些关于扶欢的称赞,倒是没有夸大其词。国朝唯一的帝姬,没有许多骄纵的脾气,是真实的秉性柔嘉, 即便自己难受,也不会将气发到他人身上。
    皇后看着她,还是没有遮掩住,那双眼里流出一点不忍来。
    扶欢看到了,她对皇后笑了笑,说:“我已经想通了,终究是皇命难违抗,我的婚事除了自己欢喜,皇兄也还有其他的考虑。您别为我忧心。”
    现如今却是反转过来,由扶欢安慰起了皇后。
    梁丹朱轻轻颔首:“公主能明白过来,是最好不过了。”
    她将那一点不忍全都收了回去,连同心底刚刚衍生出的一点后悔。这桩婚事是由她一手推成的,既然做了,也由不得她后悔。慕卿碰了西北的兵权,她碰了慕卿护着的公主。
    世上的一报还一报,历来如此。
    日子是如此这么一日一日过下去,皇帝派来的嬷嬷,面冷心硬,将皇帝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说是不许出去,就真的一步也不许出去,每到扶欢走至毓秀宫的殿门前,嬷嬷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板着一张脸问:“殿下,您要上哪去?”
    她们语气恭谨,态度却强硬。
    扶欢不想搭理,便回到寝宫,把宫门紧闭,将那些不想搭理的人关在门外,世界也就清净了。
    她的生辰就在这样的日子到了。
    皇后将生辰宴设在了琼林苑,扶欢的生辰宴,这算是这段时日来,宫中最热闹的一件事了。妃嫔们不用日日在佛堂里诵经烧香,为大宣祈福。大内的佛香在这一日终于改成了层叠熏香。
    晴晚花费了大力气,为扶欢穿上金红镶边的深青翟衣,她的冠子也是繁复的,白玉花钗冠,饰以东珠与大小花株。这么一顶冠子戴在头上,沉甸甸的,脖颈和两肩都不能动弹。
    扶欢抚着两鬓,从西洋镜中看头上那顶过于华丽的冠子,微微侧头问晴晚:“这顶冠子是从何而来,我怎么从未见过?”
    晴晚立在扶欢身侧,唇边扬起了笑,回道:“是掌印送来的,庆贺殿下的生辰礼,司礼监的萧少监昨日亲自送来,希望殿下能喜欢。”
    她在西洋镜中望着扶欢:“殿下喜欢吗?”
    番邦的西洋镜,历来是比铜镜清楚很多,扶欢只消凑近一地,就连冠子中的纹路,在镜中都能清晰可见。这么仔细看来,这顶白玉花钗冠的精细巧思,恐怕宫中的工匠,都要做许久才能做出来。
    而他远在西北,又是怎么令人做出这样一定冠子。当中的心思,一定花费了许多。
    “厂臣送的东西,我都是喜欢的。”
    扶欢努力着,使自己笑起来。颊边小小的梨涡,就这样显现了出来,看上去,她是开心的,
    母妃曾对她说,这一年中,其余的时候都可以是不如意的,但在生辰那日里,一定是如意开心的。
    “因为从这日开始,你便有了父母亲缘,能睁眼能说话,能哭能笑,单单是这些,就值得高兴了。”
    母妃的话她记得不多,这句却是一直记着的。
    扶欢到了琼林苑,皇后连同众位后妃已经到了,还有几位世家贵女与诰命夫人,也一并在今日的宴席上。太后此次没来,只传来一道口谕,说是近日潜心修佛,今日不便出来耽误修行,此次生辰宴,叫扶欢和其他女眷好好一起享用,不必拘泥。
    同口谕来的,还有一份生辰礼,一樽珊瑚色的无量寿佛。太后念佛,所送的礼也是与佛有关。扶欢蹲下身,接过了这份生辰礼。
    太后不在,今日的生辰宴就多了几分随性,宫中养的戏班从洪灾与战事发生后,就再没有开嗓过,今日的宴席上,花旦青衣着实亮了一番嗓子,引得下方的女客即便是拿团扇与巾帕遮脸,也换来几声叫好。
    不过扶欢那顶冠子终究还是引来了不少目光,有位面生的贵女,光看眉眼就是娇养活泼的性子,她看了好几眼那冠子,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这顶冠子着实漂亮,不知是否能请殿下告知,是哪位巧匠的手艺?”
    扶欢微微侧过头,看着那位贵女。冠上的花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日光下能晃出一道浅浅的,流丽的光来。她弯起眼,浅笑道:“我也不知是哪位巧匠的工艺,这是厂臣送的生辰礼。”
    “厂臣?”贵女眨了眨眼,她道,“是东厂都督吗?”
    说到这个称谓,宴席中不由得安静了一瞬,这种安静可以说得上死寂,像是提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一样,只剩下戏台上花旦的唱词,清亮的,绕着水袖转。
    慕卿的名声,朝野内外,前朝后宫,都可以说是极不好听的。
    打破寂静的是宋妃,这位独得圣心的宠妃轻笑了一声,道:“掌印送的礼总是很得人心,我记得太后和皇后千秋时,掌印所送的金身观音与释迦牟尼像都是主子们喜爱的。”
    一个盛夏过去,宋妃仿佛更瘦了些,脸上的肉也消减了一些,将本就清丽的面容衬得线条更为冷艳。她似乎极怕冷,才刚入秋,身上的夏衫就完全脱去了,穿一件天水蓝的夹袄,全身上下都捂得严实,不留一丝空隙。
    宋清韵这一番话将原本死寂的氛围打开,那位先提起慕卿名讳的贵女偷偷呼出一口气,有种闯出的祸被轻松揭过的放松感。
    宋清韵说完这话,女眷们便有不少目光落在皇后身上,皇后在上首抚了一下银红裥裙上的褶皱,道:“慕掌印擅洞察人心,皇上与太后的心思,他总能摸得准。”
    扶欢朝皇后看过去,梁丹朱说完这话,就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她的目光没有看底下的女眷,还是流连在戏台上。似乎那戏文更得她的青睐。
    皇后的这一句话道不清是什么意思,说是夸赞,也不像,总有种别的意味含在里头。
    但粉饰太平是这些女眷最为擅长的,借着宋妃和皇后这两句话的由头,便将话题巧妙地转回去,又回到扶欢身上。
    皇帝没有大肆宣扬,扶欢被关在毓秀宫禁足的事只有少数人知晓。这位帝姬如今身上最值得称道的话题的就是前不久皇帝为她赐的婚。当朝探花,世家公子,至今仍是上京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不过思来想去,也只有当朝公主才能配得上梁深。自然,也只有梁深这般才貌双全,世家背景都值得称道的郎君,才能配得上国朝公主。
    简而言之,这一桩姻缘是门当户对,天赐良缘。
    这下席间里里外外都说的是扶欢的婚事,连戏台上的敲锣打鼓声都掩不住那些诰命夫人对扶欢婚事的热衷。她疲于应付,连脸上的笑意都堪堪要维持不住,只能不住地低头喝茶。
    大约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些夫人意识到她们的问题,让她实在不想回答。
    而这一次,很巧的,又是宋清韵替她解的围。
    水榭戏台上正好一声锣鼓敲响,粗布荆钗的花旦手敲登闻鼓,唱词一声比一声凄婉哀转。而台下的宋清韵像是忍受不了一般,捂着胸口吐了出来。后宫嫔妃的眼睛何其尖利,有人便捻着帕子问道:“宋妃娘娘是怎么了,可是脾胃不是?”
    也有人道:“或许不是脾胃不是,是好消息到了。”
    全场的目光自然转到宋妃身上。
    如何能让人不关心,皇帝至今膝下无子,头一胎,无论是男是女,定是会受皇帝和太后重视。
    是否是好消息,自然要看太医诊断。皇后已经派遣宫人前往太医院。琼林苑中,连交谈声都变轻了,不少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宋清韵的肚子上瞧。
    而宴席本来的主角扶欢,终于能松一口气。
    她悄悄离开了琼林苑,恰好能看见太医背着药箱,乘着夜色灯光,匆匆往琼林苑赶。
    若宋妃真能怀孕,也是一件好事。那顶白玉花钗冠太沉重了,扶欢摘下,抱在手里,迎着夜风想,她喜欢小孩,能添个侄子或侄女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眼前有了开心的事,那么自身的不开心,相比之下也就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晚间的夜风有些大,吹得扶欢脸颊的碎发乱飞,有一丝还飞到眼中。她将它拨开时,发觉眼前隐隐绰绰行来一串的宫灯。那宫灯一盏接一盏,近了才觉得是灯火如昼。
    而如昼灯火后却映出此时应在西北的慕卿的眉眼,慕卿抬起眼,看到扶欢。灯火下,那显得格外瑰丽的五官边界柔和。他对扶欢轻轻笑了。
    第47章 厂臣,你帮帮我
    慕卿从宫人身后走上来, 那盏盏宫灯在他身后,像是缀着星河万里。他拾级而上,身上玄色的襕袍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待走到扶欢面前,夤夜而来的掌印垂首跪地。
    “慕卿见过殿下。”
    他身上还兼着西北督军的职位, 却仍能朝扶欢跪下。
    扶欢下意识地想要扶起慕卿,弯下腰却感受到了手中的重量, 白玉冠还沉甸甸地在手中,并未减轻分毫它的重量。她退了半步,避开慕卿的礼后, 才颔首叫起:“厂臣多礼了。”
    她想起慕卿离开时, 还是煌煌的盛夏, 隔断前朝后宫的真武门还能听见蝉鸣, 在寂寥的宫道里, 显得格外悠长。这时想来,这蝉鸣声也不觉得聒噪,反而有一种于静谧处闻烟火的错觉。现在却是入秋了, 夏蝉歇息, 声响都寂静了。
    仔细算一算,已然有三月有余的时间了。
    扶欢看着他身后的一串宫灯,盏盏绵延下去, 灯火温柔,将他的风霜也一并掩去了。
    “厂臣是今日回宫的吗?”扶欢先开了口, 问道。
    慕卿站起了身,他身上的玄色襕袍在灯火下,隐隐的还有暗光流动,应是绣制的时候在其中编进了金银丝线。
    “西北战局平稳了, 臣此次回京是为向圣上述职。”
    原是如此,扶欢点点头。
    上京夜深,在大内宫城,只凭一盏宫灯照路还是显得昏暗,须得四五个宫侍一齐提灯方才显得亮堂些。而以慕卿如今的地位,光是夜间提灯的人数,也不能下四五个。
    慕卿弯了弯眉,那浅淡温柔的笑意还藏在他眼底,他顿了一会儿,又道:“所幸臣回京的时候还不算太晚,还能赶上殿下的生辰。”
    慕卿眼底的笑意渐渐浮上来,如同方才初见时,隔着夜色与灯火,他朝扶欢看过来的那一眼。
    是真的庆幸,才会如此吧。
    扶欢也随着浅浅地弯起唇角,梨涡中盛了连她自己也无法察觉到的欢喜。她将手中的冠子重新又戴到头上,冠子上的花钗轻晃,蝶翼振翅一般。
    “便是厂臣赶不及也不要紧,我已经收到了厂臣的贺礼。”
    那冠子摘下来简单,戴上去却稍显复杂,扶欢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戴上。跟着扶欢出来的晴晚原想上去,但她抬眼看了看慕卿,终是低眉顺眼,悄悄地退回到扶欢身后的暗处。
    “殿下恕罪。”慕卿这一声落在她耳畔时,他的手已经落在了她的发上,轻柔地触碰到她托着冠子的手上。
    如同温柔的包裹。
    扶欢怔了怔,没有立即松手,她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不舍得。待慕卿代替她托住冠子后,才慢慢松手。
    慕卿的手比她的巧很多,很是轻松地将那顶白玉花钗冠戴稳在她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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