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日遇见国师。
    师禾夹起碗中鱼肉放入口中,确实是人间美味。
    鱼肉鲜嫩,加上汤汁浇灌,入口后是浓浓的满足感。
    初见是在御书房殿前,慕襄得知母妃死于冷宫,但慕淮河受枕边风的蛊惑,竟不许昔日皇后下葬,要她的尸首烂在那宫墙内,谁都不许入内。
    慕襄虽与母妃感情不深,但他母家的人想为女儿下葬,却又不敢触怒圣颜,只好逼着慕襄前去求情。
    可慕淮河不见他。
    那日下了暴雨,慕襄在御书房前跪立了两个时辰,豆大的雨珠像是石子一样砸在他身上,身上疼得近乎麻木,浑身透湿,鞋靴中灌满了雨水。
    而他的兄长慕钰正在书房内和慕淮河父子情深,携手共笔书画。
    他身体骨受不住,能在暴雨中撑两个时辰已是极限,就在浑浑噩噩即将晕过去时,他看见长廊上出现一抹白色的身影。
    昏迷之前,他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那时他还有心思想,这人走得真快,上一秒还在几米之外,下一秒已至身前。
    天机殿中的这道鱼比我记忆中的还要美味。
    慕襄看着师禾的眼睛,突然有些饿,像极了当初在天机殿中醒来时的感觉。
    天机殿处于皇宫中,是当年雅帝特地为师禾修建的宫殿,师禾多数时候都不在宫外的国师府,而是处于天机殿中。
    慕襄被师禾带进了天机殿,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国师的真颜。
    说来可笑,他在床榻上醒来睁眼的第一个动作,是咽了咽喉咙。
    饿,非常饿。
    可慕襄至今都分不清楚,这种饥饿的感觉是因为那一桌香味扑鼻的佳肴,还是因为坐在窗边桌案前安静阅书的师禾。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心情。
    就像他现在明明已经吃了不少佳肴,但看着师禾依然觉得很饿时,依然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境。
    师禾对上他的视线:殿下继位后便是一国之君,想吃什么吩咐便是。
    慕襄下意识移开目光:怕都没有当初天机殿中的美食更入人心。
    师禾依旧平静:可惜本座如今回不去天机殿,殿下怕是没有再次品尝的机会。
    昨日他刚允下慕襄不得离开未央宫的条件,今日来上朝已算是慕襄的默许。
    师禾的语气明明没有一丝情绪,但慕襄听在耳中依旧觉得刺耳。
    他掩饰性地给师禾夹了一片鱼肉:国师午膳也一同来用吧。
    尚喜默默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古往今来,极少听闻帝君与他人同桌用膳时为其夹菜。
    倒是慕淮河在位时,给后宫宠妃夹过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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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第 4 章
    高殿上的这座金椅没这么好坐,这一日慕襄的所有时间几乎都用来批改奏折了,令人头痛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手腕都因落笔太多隐隐作痛,依稀记得小臂上的伤口还未处理,不过应当无事。
    先皇慕淮河多日前就因病缠绵病榻,已让太子慕钰代理朝政一月有余。
    但从前两日宫变起,这些奏折便一直积压到现在,无人翻阅。
    慕襄随意拿起一份,上面是西北地方官员上奏着的有关西北干旱多月无雨、隐隐有向饥荒发展趋势之事。
    这一点倒是不过过于担忧,西北城池人迹稀少,襄国国库也还算充盈,储粮丰厚,只要不是常年久旱,酿不出大祸。
    说起襄国储粮丰厚,这一点还要多亏于太子慕钰。
    早在慕钰还未及志学年岁前,就在师禾的指导下,推演出了一套完整的储粮防灾政策,是为存新食旧之法。
    官府以民价购入百姓新鲜的米粮存入各个地方的粮仓中,来年亦是如此,等到最早储存进来的米粮快达到储存时间的极限,再以低于民间的价格卖出供百姓食用。
    这样一来,粮仓就会永远堆满最新鲜的食物,在受到天灾时及时补给到百姓。
    说起来虽然简单,但实行初期确实遇到了不少麻烦,比如要考虑到当地官员贪污的问题,还有一旦确认实施,就需要大量人员来管理粮仓,进出收支都要毫无遗漏
    可年少的慕钰,却在闭门半月后将大多的隐患都想出了应对之策。
    虽手段尚还稚嫩,但完善起来确实可行。
    这个政策一出,慕钰的名声成功炸响在民间,让襄国人都知道他们有个真心为百姓着想的太子
    如今距离刚开始实行这套政策已过八年,慕钰推出了不少新政并成功实施,民心完全拢在了他身上,襄国子民恐怕都快忘了他们当朝皇帝是慕淮河。
    慕襄将谋逆的罪名安在慕钰身上的行为着实不算良策,可也没有更好压制慕钰的办法。
    他只能这么做,哪怕没人相信。
    殿下,御膳房为您熬制酸梅汤已经冰镇好了,奴才为殿下盛一碗吧。尚喜领着端着盘子的宫女前来。
    不必。
    慕襄垂眸翻阅着下一份奏折,说的是边境异族蠢蠢欲动,不夜城里已经第八次离奇死了百姓,官府怀疑是异族挑衅所为。
    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慕襄看不清晰,只是头部像是抽了一样似的疼起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尚喜一慌,可是累着了?奴才这就去传唤太医
    不用。慕襄轻揉了揉太阳穴,眼中慢慢恢复清明。
    他看着手中奏折半晌,突然道:备一份酸梅汤送去未央宫。
    尚喜:奴才领命。
    慕襄看着尚喜转身离去,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我亲自去。
    尚喜将二殿下整理仪容的样子看在眼中,一时无言,颇有些古古怪怪难以言清之感。
    虽说雅帝在世时也对国师礼遇有加、极为敬重,但也不至于如此如此上赶着献殷勤的地步。
    慕襄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问题,确认自己仪态工整后,便前去了未央宫的方向。
    未央宫是皇宫中最大的两座宫殿之一。
    它是当初雅帝为自己的结发妻子建设的宫殿,后来他因病离世,他的皇后不久后便被宫女发现服药自杀,竟是选择了殉情而去。
    两人的感情那时在民间被歌颂了好一段时间,未央宫便作为皇后的居所保留了下来。
    慕淮河前后两任皇后也是住在未央宫,直到慕襄母妃被打入冷宫去世,这座宫殿才一直空落至今。
    这座过去承载女子欢声笑语的宫殿,如今却禁锢着他们的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殿下来了。尚喜对着正在桌案旁写字的师禾说。
    在写什么?慕襄问。
    襄。师禾回。
    慕襄走过去,虽然宣纸上字迹还未完成,但已经可以看出是一个襄字。
    这个襄字占据了宣纸的绝大部分面积,也激起慕襄一阵心悸。
    他不知道师禾写的是慕襄的襄,还是襄国的襄。
    慕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悸,他摸向自己的心脏处,注视着师禾锋利的笔迹。
    明明慕襄的襄和襄国的襄是同一个字,他却偏偏想要把这字拆开来看。
    夏日炎热,孤让人给国师送来了酸梅汤。慕襄控制着自己将视线从宣纸上移开,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师禾没拒绝慕襄的好意,和慕襄一起坐到茶几旁,并先给他盛了一碗,再给自己盛了一碗。
    慕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番,这种小事自然有宫人来做,国师不必亲自动手。
    无妨。师禾神色依旧淡淡,殿下今日披审奏折可有遇到难事?
    不曾。慕襄并不想和师禾谈政事,可如果抛开政事,他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到可以和师禾聊哪些话题。
    师禾抿了一口冰凉的酸梅汤:群龙宴会离开宴还有月余,殿下得抓紧些,届时多国使臣来访,鱼龙混杂,须时刻堤防,注意安危。
    群龙宴会两年一办,襄国作为七国之首,宴会举办地点自然在襄国的京城。
    而其他六个国家都会派使臣过来,备上上贡的厚礼前来赴宴。
    师禾难得说这么多话,慕襄却不以为意:出事不是更好?孤死得透一点,国师和丞相便可以将太子从牢狱里放出来继承大统了。
    师禾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殿下若只把天子之位当作儿戏,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争。
    慕襄和师禾对视半晌,气氛有些凝固。
    宫女太监们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低垂着眼眸望着地面。
    最终还是慕襄先泄了气,他垂下视线,声音很轻:不争怎么能得到想要的呢。
    师禾问:殿下想要什么?
    慕襄没有回答,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怎么说。
    他想要什么?想要这权势,想要做万万人之上过奢靡的生活
    还想要师禾留在宫中,想要他多看自己两眼,想要他多与自己说说话。
    好像这些就够了,但又好像不止如此。
    慕襄皱了皱眉,突然就不想再说了,他倏地起身:明日孤会派些人过来,国师看中谁留下便是。
    这偌大的未央宫,空荡荡的只有师禾一个人。
    他是昏了头,竟然连伺候的人都没安排。
    慕襄转身便要离开,可刚踏出一半的门槛,又有些别扭的回头:晚些时候,国师来养心殿用膳吧。
    师禾微微颔首,注意到慕襄的视线几次落在桌案的宣纸上,他道:待我再落几笔,殿下可以带走。
    慕襄愣了愣,本来已经跨出去的脚步硬生生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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