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也是治标不治本。”
    李安然抚掌大笑。
    荣枯原本在削屐齿,现在握着匕首和屐齿的手垂到了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笑,一派温和安稳的模样。
    李安然把酒坛子放在一边,收起脚,整个人向后仰去,以手撑着身子:“我有千岁忧,一壶浊酒解不得。”
    是啊,她忧愁什么呢?
    “孤忧愁这天上的明月,万一哪天被人偷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她便插科打诨,没个正经,活像是对着滔滔江水,醉得七歪八倒的浪荡儿。
    荣枯闻言,放下手上的匕首和屐齿,转身进了厢房,随后便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杯子出来,他晚上往往很晚才睡,屋里用炭火热着滚水。
    他将这粗陶杯子放在廊子上,用指尖小心地推到李安然的手边上:“贫僧无长物,一杯明月解君愁。”
    李安然:……
    她盯着杯子里那轮珍珠似的满月,整个人脖子都梗住了。
    半晌,她才将凉冰冰的手指贴在脖子上,讪讪地别开目光,小声咕哝:“胡僧可恶,尽是花言巧语。”
    ——扭头却看见荣枯一脸诚挚,一双浅褐灰色的眼睛清澈如许,仿佛开春里新化的淙淙溪流。
    李安然摸了摸鼻子。
    昔年她祖母也在宫中举办过法会,那时她年仅十三,在位的皇帝也不是自己的阿耶,那些身着华彩,披锦被紫的高僧大德,上至阿阇梨,下至小沙弥,没有一个人敢正眼看她。
    后来祖母说,这些都是持戒慎重的大德,不看女檀越恰是证明。
    “佛曰,不遇、不看、不与之语,方是僧众和女子的相处之道。”
    但她分明看到高僧身边侍奉的一个小沙弥偷看了她一眼,便红透了耳根。
    ——不是不看,是不敢看。
    是怀如是心,故而不敢看。
    是怀如是心,故而忸怩作态。
    李安然是知道自己生的美貌的。
    荣枯心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才能进退有度,坦然相处。
    李安然道:“法师可想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荣枯不可能一直都待在王府的西厢房,毕竟他是出家人。
    荣枯又拿起匕首开始削木屐,边削边回答道:“再去寻个寺庙挂单便是,总不能一直叨扰殿下。”
    李安然沉吟了一会:“那你再等两天,我带你回天京去,那儿寺庙多。”
    荣枯一见她这副走神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没有“带你回天京找个寺庙挂单”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他下一刻就听到李安然用那带着笑的声音继续道:“我家里那老太太笃信佛法,隔三差五的就喜欢找阿阇梨给她开法会,讲经文。天京寺庙之中的高僧大德都被她供养了个遍,再找不出一个人来给她说故事。”
    “法师既然精通诸多经典,想必自然能说出一番和别人不同的见解来,我带你回天京,你且替我把家里的老太太哄高兴了就是。”
    荣枯:……
    他就知道。
    第8章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李安然还是把酒坛子埋在那棵玉兰树下了。
    之后又像她来的那般逾墙而走,不留身后名。
    第二天她早上起来,翠巧伺候她梳洗,又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胡装,出门就看见荣枯穿着僧袍,带着斗笠,脚下踩着昨夜刚做好的木屐,手里还提着一根竹杖。
    也不知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李安然笑调侃他:“你怎么把全部的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荣枯道:“斗笠防雨。”
    他在雍州住了五年,深知这个时节山里天气晴雨不定,斗笠是一定要备着的。
    李安然笑笑,从翠巧手里接过浅露戴在头上:“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搬到雍州两年,雍州宁王府其实只是个别馆,正在琞山脚下。
    她这两年来时不时前去拜访的隐士名叫元容,字叔达,住在琞山半山腰。
    说起来,他俩其实也算是当了两年的邻居。
    只不过李安然当初选择到雍州来隐居,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为了元容。
    果不其然走到半路,天上便淅淅沥沥飘起了蒙蒙烟雨,李安然的浅露帷帽被沾湿了一片,滴滴答答向下淌水。她便索性撩起纱帷甩在竹编的宽檐笠上。
    山中一下雨,道路就难走,不过这蒙蒙烟雨,也将四周的山润泽得一片盈绿,烟雨凝结在斜坡青苔上,晶亮的水滴让青苔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滑溜。
    “小心点啊——”李安然跨过巨树从土中隆起的树根,随口对身后的荣枯说了一句,没想到自己脚下一滑,险些栽倒。
    荣枯在后面惊了一跳,下意识想伸手拉她一把,却见李安然一把抓住边上的枯枝,勉强稳住了身形。
    “呵,真的滑。”她的浅露帷帽被撞到了一边,露出里头束好的发髻——此刻也有些散乱了。
    荣枯收回手,拄着竹杖翻越了树根,轻声道:“殿下小心些才是。”
    李安然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落叶松针,整了下发髻和帷帽。
    两人继续前进,在山中雨云散尽的时候,来到了元容的茅庐前。
    此时元容已经从山里回来了,茅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他坐在屋檐下面整理自己刚刚从山里采来的草药,听到李安然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殿下今日到是好兴致,还带外人来寻我。”
    “给你寻了个新棋友。”李安然到是不在乎他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径自推开柴扉走进去,摘下帷帽往边上一坐。
    元容停下手上料理草药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柴扉外没有跟着李安然进来的僧人。
    后者摘下斗笠,对着元容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
    这年轻的僧人生的极为好看,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莹润有光,内敛谦和。
    他脚下那双木屐,形制特殊,应该是为了防止踩伤山中生灵特意做的,要踩着这样一双木屐在山中行走,平稳到是平稳,怕不是脚跟,脚侧……
    想到这里,元容便开口道:“法师不要在外面站着了,还是快些进来吧。”
    荣枯也粗粗打量了一眼元容,对方年纪约摸而立,大约是在山中采药,昨晚才会来,便散着衣襟露出胸口,身上斜斜披着一件鹤裳,头发也不束,披散着垂在一边。
    ——中原男子多蓄胡,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脸上自然也有乱糟糟的胡茬,只是即使这样,也不能掩盖起倜傥之感。
    “对了,你上次给翠巧擦皲裂的紫草膏还有么?”李安然突然开口。
    “还有一些旧年做的,尚且能用,怎么了?”
    “法师那双是新木屐,他跟我走了一路,估计脚上的水泡至少这个数。”她伸出了四根手指。
    倒是把元容和荣枯都逗得哑然失笑。
    李安然在上山之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的,直到她看到元叔达将目光放在荣枯的木屐上,她才恍然想起这双新鞋用草绳勒住脚踝,上山的路难走,一上一下,定是要磨出水泡的。
    故而向元容讨要了紫草膏。
    ——反正这话得她来说,叔达比她先注意到也得她先。
    她就是借花献佛,不讲道理。
    荣枯也坐到廊下,脱下鞋袜将元容拿出来的紫草膏涂在脚踝上磨出来的水泡。
    廊下的沙瓶里咕嘟咕嘟煮着豆粥,荣枯粗通写些草药,受了紫草膏,便提出帮元容整理新才来的
    外头又开始下雨,李安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滚着用来压草药的石球:“叔达啊,再过至少一个月,我就该回天京了,你去不去太学,给个准信吧。”
    “你磨了我两年,我当年怎么回你的,如今也怎么回你。”元容拿过切药刀,将手上的甘草根切成一段段。
    “你那套前朝遗孤的囫囵话,孤已经听烦了,再说了,周的前朝是后梁,不是魏。”李安然把手肘撑在膝盖上,一张脸拉得老长。
    当今圣上经常教训她表情太多,丝毫没有王爷威仪。
    反正她觉得冷着张脸,让全天京的人都怕她没多大意思,多笑笑才好,多笑笑不容易长白头发。
    元容叹气:“有时候真觉得殿下脑中有疾,要多喝几贴核桃膏煎水才是。”
    后梁只有六年,哪有绵延三百年的魏朝王室影响深远。
    把他请出来做太学师,不怕他趁机在朝中培植势力吗?
    李安然正坐:“叔达是真博学,孤才会这样恬着脸来请先生。”
    “太学之中,已经有徐、蔡两位大儒讲学,又何必让我再去献丑呢?”元容推拒道。
    “徐、蔡两位大儒年事已高,又在西凉受了不少鸟气,我叫他俩给我教东胡来的稚生汉学,他俩能先把我喷死。”想到这里,李安然忍不住捂住了脸。
    元容哭笑不得。
    他到是真不在乎自己的学生是东胡人,还是西凉人。
    “更何况。”李安然危襟正坐,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孤需要帮手,越多越好。”
    一边的荣枯收拾好了手上的药材,扭头去看煮着豆粥的沙瓶,耳朵却微动。
    “孤十三岁那年,带着两个扈从便从天京奔袭狼居关,途中曾见一老丈,耕种一亩薄田。老丈面黄肌瘦,稚子绕膝哭饥。孤一时心软,给了那孩子两个粗麦饼,问老丈换了一瓢水喝。”
    “我与那老丈坐在田埂上聊了一会,彼时我年轻气盛,发下‘愿天下无饥馑’的宏愿。”
    “那老丈问我:‘倘若给小公子一个州府,你能让一个州府的人不挨饿吗?’”
    “我思忖良久,自觉不能。”
    “那老丈又问我:‘那,倘若是一个县?一里乡呢?’”
    “我细思之下,顿觉羞愧不已。——以我一己之力,治理一乡尚不能保证乡民无饥馑,我又如何能发下‘愿天下无饥馑’的宏愿呢?”
    元容沉默。
    荣枯打开沙瓶的盖子,用竹筷搅了搅里头的豆粥:“发宏愿而躬行,恰如煮豆粥,豆子坚硬,要慢慢煮才能逐渐酥软,若只是有此想法,却不行动,就像是不将种子种入泥土,却期望它秋收之时结出粟米一样。”
    李安然浅笑:“但孤要做的太多,孤的宏愿太多,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孤想要帮手。”
    元容沉默良久,半晌才道:“若是没有帮手呢?”
    李安然梗直了脖子,一双眼睛灼灼如东天的太白星:“那我就去求,去教,去培养。终有一日,我要往前走的时候,身后会跟上越来越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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